第八十七回

他们。我听不见他们说什么，但是那个人自信、从容、挥洒自如的举止和神态却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他身上没有一点儿年轻学生的青涩，看上去要比同龄人成熟、深沉许多。而且他身上有一种很特别的气质，开始的时候我也不知道那气质到底是什么，不过后来，在他离开我之后我知道了，原来那种气质是责任感和使命感，以及担当的勇气。

    总而言之，我的春心就在见到他的那一刻开始萌动了，那时候我还只有十七岁！我想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一见钟情吧！不过，当时我太年轻了，并不知道那种心动的感觉就是爱情！所以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对他的感觉一直都是懵懵懂懂的。

    受我父亲之邀，每个周末，他都会跟其他几位接受我们家族资助的留学生一起来我们家吃晚饭。有一次吃过晚饭后，大家都坐在客厅里聊天，他却一个人跑到花园里看月亮。我一直在偷偷地跟着他，本以为他不会发现我，没想到跟踪他的时候不小心被花匠放在花坛边上的一把浇花的喷壶给绊了一下，结果就被他发现了。

    我没办法再偷偷摸摸地跟下去，便只好大大方方走到他跟前，问他为什么不在客厅里跟大家一起聊天，跑到花园来做什么。他看了看我，说了一句：“我到这儿来看看中国，我想它了！”

    ‘看中国？中国又不在花园里！’我咕哝道。

    ‘中国的确不在花园里，它在月亮里！’他指着天上又大又圆的月亮对我说。

    ‘在月亮里？怎么可能！’我很不以为然地说。

    ‘怎么不可能？月亮是一面神奇的镜子，你思念什么便能够在里面看到什么！’他一本正经地回道。

    虽然我还是不相信他说的话，但不知为什么那些话却深深地触动了我的心，说真的，我也很想念中国！离开中国已经五年了，我一次都没有回去过。尽管我们在英国生活得很好，可是我还是很想念中国！

    ‘你来英国的时候几岁？’他忽然问道。

    ‘十二岁！’我回答。

    ‘哦，十二岁！’他重复道，之后就不再说什么。

    那是我们第一次单独相处。从那天之后，我每天都在盼着过周末，因为只有周末他会来我家，也只有周末我才能见到他。我就在这样的盼望中过了整整一年。一九三五年初夏的一天，他忽然在不是周末的时间出现在我的家里，那天，我上完钢琴课回来就发现他坐在我们家客厅里，跟我父亲面对面地在下围棋。他们下得很投入，都没有发觉我进了客厅，直到我走到他们的棋盘跟前，他们俩才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惊诧地看了看我。

    “同钰，你回来啦？上完钢琴课了？”父亲问道。

    “嗯，上完了！”我嘴上在回答父亲的问话，眼睛却一直盯着贺泽清，就好像中了邪似的，我的目光怎么都无法从他的身上移开。

    “我知道殷小姐的棋下得很好！既然殷小姐回来了，你们父女两个下吧，我回去了！”贺泽清见我一直盯着他看，似乎有点尴尬，于是告辞道。

    “不不不！泽清，你留下来！”父亲一边示意贺泽清不要走一边站起身伸了伸腰，然后指着他原本坐着的位置对我说道：“同钰，你过来，你跟泽清接着下。我还有些事情要去处理一下，不能陪你们了！”说完这话父亲便转身离开了。父亲离开后，我的心开始砰砰乱跳，本来我下棋的水平还可以，可是那天也不知是怎么了，下一步错一步。贺泽清很快便发现了我的反常，望着我的眼睛问道：“殷小姐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

    “我哪有什么心事？”我慌乱地回答，因为太慌乱了，伸手去拿棋子时不小心碰翻了棋盒，棋子洒得到处都是。我忙起身去拾掉在地上的棋子，他也俯身帮我去拾，结果我在慌乱之中又不小心撞到了他的额头，就在相撞的一瞬间，我们俩个都愣住了，望着对方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低声对我说道：“你知道的，我们家很穷，不然我也不可能在你父亲的资助下来英国读书！你是个千金小姐，我不过是个落魄书生。”

    “我知道！穷富有什么关系！”我轻声回答。

    “你这么说是因为穷的那个不是你！”他又说。

    “我只知道我喜欢你！再说了，穷富不只是靠金钱衡量的！有些人虽然很穷，可却是精神上的贵族！”我忽然鼓足勇气说道，如果不是他说他家很穷之类的，我或者也鼓不起勇气说出我的心里话。不知为什么，他那样说的时候，我觉得很心痛，不知怎么就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我将来是要回中国的！”他又说。

    “我将来也是要回中国的！”我说。

    他听我这么说，眼睛里忽然发出光来。

    就这样，我们恋爱了，这一爱就是三年。

    说到这里，老太太没再讲下去，而是望着窗外一味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