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回

澈将月色倒映，秋风徐徐，撩起一片涟漪，月色如媚，水面上映射出细碎金光。在这里，‘凉蟾’指的是月亮，传说月亮之上有广寒宫，玉蟾蜍大抵用典如此。而‘鱼鳞’并不是指真正的鱼鳞，而是指水面上反射出月光的耀眼。

    不用细品，单单只看到‘凉蟾’、‘鱼鳞’、‘金波’这几个词，一幅秋夜静好的画面就已经呈现眼前。如此好天良夜，本该邀三两朋友，饮酒谈心，工词写赋，纳兰却笔锋一转，只写樽中酒满，却只斟满不饮，颇有些李白的‘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的落寞之感。

    纳兰一生未经风雨，只得情伤，又因种种自身矛盾：如他身为满人，却痴迷汉家文化，并结交了许多大龄汉家落魄文人；他身为宰相公子，皇帝身边的一等侍卫，心却向往着淡泊恬静的生活；他文武双全，骨子里却更钟情笔墨。因着这种种矛盾，在纳兰的身上形成了一种娇柔的气质，使得他即使身为武将，也难能有太白‘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的豪情。

    独享这一幅秋夜之景，心是早早醉了的，却偏偏有一股莫名的愁丝涌上心头，使得‘心自醉，愁难睡’，直至看尽月升月坠，目见天际破晓，竟是通宵未眠。这一腔怅惋忧郁之情与这月色清凉闲庭静好形成鲜明对比，那景色愈是良美，内心愁怀便愈是深重。”

    读到这里，依凡忍不住抬头看了姑奶奶一眼，而就在她抬头看姑奶奶的时候，发现姑奶奶的脸上浮过一丝淡淡的伤感。不过，那伤感有如月夜寒塘上渡过的鹤影一样，很快便无迹可寻了。

    就在依凡重新低下头想要接着读的时候，忽听姑奶奶叹息着说道：“一生未经风雨，只得情伤……评得好。”

    “是评得很好！”依凡忍不住附和道，她哪里知道，姑奶奶这话是在说她自己。

    “你说你喜欢纳兰词，你对纳兰其人又有何理解？”姑奶奶不禁深吸一口气问道。

    “要理解纳兰其人，最好的办法就是通过他的词去理解，他有一首词，是咏雪花的，我认为那首词基本上是他灵魂的写照——像雪花融入大地时那样干脆节烈是他一生追求却始终求之不得的境界。

    “你说的是哪一首？”姑奶奶有些好奇地问道。

    “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谢娘别后谁能惜，飘泊天涯。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依凡随口便背了出来。

    “嗯！这一首的确最能表现纳兰的心性！看来，你不只喜爱纳兰词，你好像很喜欢读书。刚才那一段若没有一些文学功底是不容易读得准确和流畅的。至于纳兰词，你不但熟悉它们，而且有自己的理解和体会，这一点也很难得！”姑奶奶忍不住夸奖道。

    “谢谢姑奶奶夸奖！”

    “我夸奖你不意味我不生你的气了！我问你，你那天凭什么对我说那些狂妄的话？”

    “什么话？”依凡明知故问。

    “你凭什么说我在跟你闹别扭？你怎知我不是真不喜欢你！”

    “姑奶奶虽然上了年纪，但身体康健，耳聪目明，头脑清楚，思维敏捷，您应该很清楚我是个还不错的照顾您的人选。明知道还不错，却故意不接受，还给出了一个非常牵强的理由——说我不够坦诚，这不是跟我闹别扭又是什么？”依凡很坦白地说道。

    “好吧，就算我跟你闹别扭好了！那你说的放不下过去之类的话又算什么？你不觉得你这样武断地评价一个老人很不礼貌，而且还很自以为是吗？”老太太质问道。

    “如果我的话冒犯了您我深感抱歉，但是我还是要实话实说。如果您只是随便发发牢骚，抱怨一下，那么您跟过去之间就没有什么解不开的疙瘩了，而我也不会说那样的话了！可惜，您不是的！您根本是在对抗当下，您不是跟我一个人闹别扭，而是跟眼下的一切过不去！您之所以会这样，大体是您对过去执念太深的关系，而对过去执念太深的人通常都是心中有大遗憾的人！遗憾愈深切，执念就会愈强烈！我斗胆猜想，姑奶奶过去或许错过了一些珍贵的东西！要么是错过了什么人，要么是错过了什么事！您心里一定珍藏着一些非常美好却也充满遗憾的记忆，而您也许会经常走进那些记忆中去，对住在那儿的人述说您心中的遗憾，或许您还会做一些许诺，比如‘若有来生，一定不会再让这样的遗憾发生’之类的！虽然我不知道您过去都经历了什么，但是如果您什么时候想说说了，我会是一个好听众。”依凡不禁幽幽地回答。

    “真是个自以为是的坏丫头！”老太太忍不住嗔怪道。虽是嗔怪的话，语气中却全然没有责备，只透出一种意味深长的甜蜜感。

    “真遗憾，我总是给您留下坏印象！”依凡用温柔的语气回答。

    “丫头，屋子里太闷了，你陪我到庭院里散散步好吗？”老太太却忽然转移了话题。

    “太太跟我说，您习惯在中午散步的！”

    “别听她的！习惯是可以改的！”

    “尽管冷空气会刺激您的呼吸系统，不过，您若是肯穿好外套并且带上口罩的话，我愿意陪你出去散一会儿步。只是时间不能太久，最多不能超过十分钟！”

    “好吧，你等着，我去穿外套戴口罩……看来，终于有一个能管得住我的人出现了！”老太太一边从沙发站起身一边咕哝道。

    大约十分钟后，依凡陪着老太太来到了庭院中散步。

    “如果您需要，我可以扶着您！不过我猜您大概不太喜欢被人搀扶！”依凡见老太太走得有点急便忍不住说道。

    “你猜得没错！你很聪明，也很懂人的心思！如果命运眷顾，你说不定会成为一个很厉害的人物！”老太太并没有看依凡，而是一边走路一边说道。

    依凡听了老太太这话什么也没说。

    “谈过恋爱吗？”老太太忽然问道。

    “没有！”依凡如实回答。

    “为什么不谈？花一样的年纪正是谈恋爱的好时候！”

    “那是对别人而言！”

    “你怎么就不能谈恋爱了！”

    “有比谈恋爱更重要的事等着我做！”

    “有什么事比恋爱还重要？”

    “有！”

    “那是什么？”

    “活着！不只我自己要活着，还要让我的家人活着！”

    ……

    听了依凡的话，老太太只觉得心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敲击了一下。依凡的话让她想起七十多年前那个人离开英国回国时跟她说过的话。“有什么事比爱情还重要？”她记得当时她也是这么问他的，而他的回答跟刚刚依凡的回答竟是如此的类似——“活着！不但自己要活着，还要让自己的国家和同胞活着，而且是好好活着！”恍惚间，她竟觉得依凡或许是那个已经在天堂的人派来照顾她的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