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欧阳晴自言自语。
沈零也抬起头来,“我摇头的意思,是不记得了。在日本,我做过片段的梦,在走廊里走着,然后很快就醒了。还有——”
他欲言又止。
欧阳晴凝视他。
沈零缓缓道,“其实,那个我手持匕首杀死恶魔的梦,也反复了很多次。”
“什么?!”
“不是说在日本重复了很多次。就是一直重复。在哪里都一样。”沈零声音逐渐低沉。
“江医生也知道吗?!”
“不。他以为我只做过一次。”
“为什么不告诉他?”
沈零眼向远方,似笑非笑,“不知道啊。隐约觉得,不能说吧。”
欧阳晴更奇怪,“那为什么现在又告诉我?”
沈零又摇摇头,“不知道啊。就是想说吧。”
他那张美到妖异的脸上,没有笑却满满都是笑意,没有输却满满都是沮丧,叫她诧异。
明明是坐在阳光下的小花园里,他却像刚刚杀戮过的骑士,挎着仍旧沾满鲜血的宝剑,骑着颓丧的战马,穿越尸骨遍野的山谷,在没有月光的黑夜里,寂静穿行。
甚至说不清楚,骑士心中此刻,是得意比较多,还是悲伤比较多。
欧阳晴把手覆在他手背上,柔声问,“那么,你能够画出那个反复死在你匕首下的恶魔吗?”
“画?”沈零的手微微一抖。
“就像画出之后两个在梦境中杀死的人那样。”
沈零嗫嚅道,“也许可以吧。”
欧阳晴凝视他双眼。她看到什么了?沈零的双瞳中雾气重重,是犹豫?慌乱?害怕?还是后悔?
他也开始看她,漆黑双瞳里的凉意直扑到欧阳晴心底。欧阳晴打一个冷战,酥麻感觉从颈肩蔓延至整个后背。沈零的眼睛里,什么都有,就是没有谎言。这才是最令人奇怪和担心的。
忽而他说,“和心理学家住在一起果然可怕。”
欧阳晴“哈”一声,收回目光。她重新翻查了一下电脑里的纪录,没错,大江哥之前两次为他摹拟画像时,用的都是惯常的追忆法,即启发人的理性记忆,让他对目标人物进行体态、五官、动作等特征描述。但是,欧阳晴惯用的,是自己琢磨出来的适用于儿童的引导法。就像之前他们探讨过的那样,儿童对于记忆的描绘,比成人更易受到心理暗示的影响和歪曲。
尤其,又是让已经成年的沈零、描绘幼年沈零眼睛里面看到的世界。
尽管前两次大江哥都很成功地达成了目的。但是今次,欧阳晴想换看看自己的方式。
她拿上笔记本,拉起沈零的手,“你跟我来。”
“干什么?去哪里?”
欧阳晴回答,“画像。”
沈零不明所以的跟着她。他垂头看着她抓住自己手腕的小手。这只小手,柔软,细腻,比他所有见过的女生手掌都要小。却非常执拗、态度坚决。
欧阳晴把他带到洗手间,让他坐在马桶圈上。
“喂!”沈零有点不乐意,又被她大力按住。
她看牢他的眼睛,“你就坐在这里。我在门外。你让自己安静下来,不要害怕,我问什么,你就回答什么。”
“什么?”
欧阳晴缓缓道,“照我说的做。”
她走出来,关上门。厕所追忆法,适用于短暂性失忆者。因在厕所内空间相对隐蔽,蹲、坐时血液循环发生变化,这时精力容易集中,记忆会发散式自动检索,一旦检索到相关图象立即将图象固化,并反复之。此种方法易于开启许多陈旧性记忆。
她摊开笔记本,问,“准备好了吗?”
“需要脱裤子吗?”
“喂!”欧阳晴刚要骂小屁孩,又转念道,“那个——如果你觉得更自然些,就随便吧。”
里面很安静。所以是脱了,还是没脱呢?欧阳晴突然脸红。真要命。如果是个小朋友,她完全可以放自然,甚至帮忙脱裤子擦屁股。可现在,里面是超级大美男哎。
终于沈零说,“好了。”
欧阳晴问,“那个小房间里,当时,有灯吗?亮不亮?”
很显然沈零没有被问过这个问题,他思考了半晌,才回答,”没有灯,但是是亮的。”
“那么是太阳光?”
“也不是。也许有小小的灯,我没有注意到。”
“好吧。我们继续。你看到了恶魔?”
“恩。”
“恶魔在小房间的哪里?屋角,还是中央?”
沈零突然打断道,“不是画像吗?为什么问这些问题?”
欧阳晴温柔又坚决地回答,“不要想这些。只想当时的情景,和回答我的问题。”
里面没有回音。
再过半晌,沈零才说,“他在中央。”
“他看见你了吗?”
“没有。”
“为什么?他背对着你?”
“不是。他,他大概是在睡觉。”
“你手里拿着匕首吗?”
“拿着。”
“是刀尖朝前,还是反握住,刀尖朝下?”
“是——是——反握。”
“确定是反握?”
“确定。”
小孩子的身高,加上手臂举起的,再减去,反握。欧阳晴手里的笔停顿一下,“所以恶魔是躺着的吗?”因为高度不够。
这时沈零犹豫了,想很久,“也许。有时候吧。”
“有时候?那还有时候,他是坐着的吗?”
“我不记得了。”
“再想一想。如果他是坐着的,眼睛也是闭起来的吗?”
“啊——我不知道。”
“你前面不是说他在睡觉?”
“——也许吧。”
“总之,他没有看见你。”
“是。”
“他头发长吗?脸看起来干净吗?”
“头发短短的,脸很黑。”沈零回答,数秒后又补一句,“不,脸其实应该是白的。”
“他头上有犄角吗?为什么你觉得他是恶魔?”
“因为他身上有血。”
“血在哪个部位?”
“肚子,脖子,也许脸上也有。”
“你还没有用匕首刺他,可是他身上已经有血了?”
“也许。”他的声音非常不肯定。
欧阳晴想一想,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他的脸,好看吗?”
“还不错。”
“如果在迈克尔杰克逊、贝克汉姆,和金城武中间选一个,他更像谁?”
“金城武。”
欧阳晴轻轻写下:黄种人。
“如果在金城武、周润发,和陈宝国之间选一个,他更像谁?”
答案还是,“金城武。”
她纪录:五官立体,窄脸。
“那么,在金城武,何润东,”欧阳晴舔一舔嘴唇,握紧笔,“和柏原崇之间选一个,他更像谁?”
里面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欧阳晴屏住呼吸,侧耳倾听。她目前心头最大的疑惑也许就要解开。
要怎样才会记住梦中人的脸?还要描绘出来?并且和真实世界里的人一模一样?这是几乎不可能的任务。做梦的时候,特别是杀人这一类的噩梦,人们常常记住的是事情本身,和当下自己恐惧的心情。真实生活里,被强奸的妇女往往能记住施暴者的脸,是因为距离很近的关系。同时也因为距离太近产生了大头照效应,所以她们绘制出来的凶手画像,比起真人来,往往鼻孔更大、两眼距离更开。在之前她曾向沈零提过的“科顿事件”里,如果仔细对比坐了11年冤狱的倒霉鬼科顿和真凶博比的长相,就会发现他们确有相似之处,无怪乎受害者会弄错。
就好像突然拉开一只塞得满满的抽屉,你虽然努力记住了里面放多少只笔、多少本书、多少个小球,却冷不丁被人要求回忆“抽屉的把手什么颜色”那样——你会不知所措。因为当下不知道需要记住什么。
所以,在真实世界里都不可能准确记得的事情,在梦境中又谈何容易。
更何况,就像她和江可荣在电话里曾经讨论过的那样:为什么怨恨陌生人?
答案只有一个:那些死去的陌生人,沈零全都认识。他只是不记得自己曾经见过!
就像现在。
欧阳晴合起笔记本,轻轻问,“沈零,那个恶魔,其实是你自己。对吗?”
(第二幕第三场完)
(第二幕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