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剩下那句话不言而喻:以免旁支末节影响我们对主要事件的分析。
“不是臆想吗?”欧阳晴说出第二种可能性,“我的意思是,梦是真实的,死亡也是真实的,但它们之间没有关系。阿修罗做梦,隔几日出了命案,死法有些类似,所以他以为跟自己有关。没可能是这样吗?”
江可荣摇摇头,“最早我也这样想过。我甚至觉得,是不是有人知道他的梦,故意找出新闻来牵强附会,吓一吓他。可是不,新闻都是阿修罗自己找到的。最奇异的是,他说,像是受到某种昭示,突然某个时间点他就要去上网搜索新闻,而且必然在这一刻,不早不晚,就会发现相关网页。”
欧阳晴瞪着他。其实她并没有真的在“瞪”,她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目光。
从业这么久,她从未碰过这么血腥、恶性的事情。即便之前和小刘一起经手过的少年杀父案,也比这个好一些。
欧阳晴站起身,她的背脊已经一片冷汗。不行,必须要缓一缓。
她打开电视,调到体育频道,让呼啦啦的足球播报声充斥整个房屋;又开启洗衣机,开始洗早上晨跑后换下的运动服。洗衣机的嗡鸣声和电视声搅到一起,杂乱却听着踏实。
她甚至整理了一下书桌,给桌上的盆花浇了浇水。
江可荣也不急不躁地看着她做这些事情。他懂得,白噪声此刻是最佳舒缓音乐,而琐碎家务能分散注意力。
事已至此,他不再想离开。欧阳晴显然比他想象中更坚强勇敢,他知道他找对人了。
果然十分钟后,欧阳晴回来,面色平静温暖,甚至带着一点点舒畅。
“大江哥,我们继续吧。”
江可荣微微笑,“你准备好了?”
欧阳晴点头,“嗯。”
江可荣轻轻道,“最诡异的来了哦。”
欧阳晴再度点头。
“阿修罗说,新闻里的那些人,面孔和他梦中的那些妖魔鬼怪一模一样。”
欧阳晴嗒然坐下。果然,不仅是连环杀人,还是梦中预知。
“我刚刚猜到了,不是这么诡异,你岂会来找我一起分析。”她有点惨然,又有点迟疑,“我也开始明白你找我,是为什么原因了。”
“说说看。”
“好,我一边整理一边分析,你随时可以打断我。”欧阳晴说。
“首先,我先分析阿修罗为什么每次都会梦见自己变成小孩后,才会杀人。我觉得这个问题最关键。
“我们都知道科尔伯格的那个关于道德的理论。科尔伯格认为:人的道德阶段可以通过你对假设的两难推理的回答来决定。亦即是说,对于同一个问题,‘为什么会这样推理’比‘这样推理会得到什么答案’更重要。比如警察在调查各种案件时,经常会对嫌疑人进行侦讯和审问。他们会从侦讯本身得到答案吗?不一定,至少他们不认为会得到真实答案。但是,警察往往会从嫌疑人回答问题的表情、语速、前后是否矛盾、逻辑等等细节,来对真实答案进行推理和判断。
“所以,我最关心阿修罗为什么设定自己是小孩。”
江可荣点头赞许,“好极了。我从未这样想过。小晴,你的思路让我耳目一新。请继续。”
欧阳晴道,“科尔伯格还认为:儿童的道德发展水平分为三个,初级、中级和高级。初级水平是指,儿童遵守道德规范是因为怕受到惩罚;中级水平是指,儿童知道自己遵守道德规范会得到更大利益。高级水平接近于成人,即对法律、秩序和自然规则的尊重。阿修罗每次在梦中都把自己减龄为儿童,表面看是对小时候的某种回忆,实际可能是他自己也觉得将要做坏事,很不道德,所以必须把自己放在道德初级水平上。
“在幼儿园我们经常碰到类似情景:老师,花瓶掉到地上了;老师,茶杯破了。儿童往往会用这种方式表述事件,好像花瓶和茶杯是莫名其妙坏掉的,跟自己无关。大江哥我说清楚了吗?对不起,我恐怕语无伦次。我的意思是,阿修罗的心路历程恐怕是这样——我莫名其妙来到一个地方,莫名其妙要干一件坏事,我不干这件坏事会受到惩罚。所以我不对任何后果负责。”
江可荣凝视她脸庞,他的双眼在镜片后熠熠发亮。
他真没看错人。不管她的推理是否正确,至少思路很清晰很细致。他没看错人。
欧阳晴没注意他的目光,继续道,“其次,我非常好奇一点:他做过四次梦,实际死亡事件却只发生了后面三次。第一次去哪里了?还是第一次时间久远,他忘记查了?或者匕首杀人案特别多,查不到?”
江可荣回答,“这个我给你答案。虽然时隔已久,但他查了,只是没有查到什么。”
欧阳晴一脸疑惑。
江可荣解释,“阿修罗说,每一次噩梦出现,他会下意识在某个特定时间查询。也许当天发生过好几起类似事件,但是他每次都能一眼就看出哪起是和梦中吻合的。也说不清是地点、名字、或是死者面孔给他的启示。唯独这第一次,毫无头绪,直到后来发现梦境与现实的惊人巧合后,他联想到第一次梦中杀恶魔,现实中也一定对应有死者。结果上网查了很久,几乎看遍那前后几天所有报道过的新闻和血淋淋照片,都没有找到心中映证。”
欧阳晴仍旧一脸疑惑。
“我解释得不够清楚?”他问。
“不,”欧阳晴愁眉苦脸,“我只是隐约觉得这里隐藏着很重要的信息。”
江可荣刚想说什么,小妮子又使出惯用手段,甩甩头,像是要把刚才这个小烦恼甩到脑后去那样,“算了,现在不想它。我们继续吧。
“分析阿修罗变成小男孩的决策过程后,我们看看变身小男孩之后发生了什么。前面我也说了,深不见底的走廊,糟糕的触觉视觉感受,代表安全感的老太太,这些都可能意味着他曾经受过性侵犯,或是幼年有过糟糕的经历。老太太让他杀人,不是‘命令’或者‘强迫’,甚至不是‘唆使’,而是‘叮嘱’——我记得你的用词——所以老太太对于阿修罗来说,始终是温柔的。老太太的原型很可能是阿修罗的某个亲人或者老师。
“在梦中,每一次阿修罗杀人,都需要推开一扇小门。这是很强的心理定势。这扇小门,是道德的界限,越过去,就是不道德的。所以必须有一扇小门。小门的位置不固定,也可能代表阿修罗自己心中道德界线的模糊。
“再来就是关于梦境外的事情。梦境外的阿修罗上网查证了那些谋杀案。先放下他是不是凶手这件事情,我们只讨论查证过程。我们都知道‘记忆重构’是什么意思。但是记忆重构会产生偏差,而暗示的力量也不容小觑,这就是为什么同一目击者,在不同的环境里,可以画出完全不同的两张疑犯照片,指认疑犯也常常出现错误。所以我刚刚想到,现实中的阿修罗上网查证到的那些人,甚至地点、面孔,可能都没有太多实际意义。”
她说到这里,江可荣点头替她补充道,“是。如果阿修罗喜欢虚构与想像,那么他习惯在真实的记忆里增添想象的部分,渐渐他也就变得不能够分离虚构和真实。这就是‘源遗忘症’现象。俗话说的,‘谎话说多了连自己都被骗’,就是这个意思。
“还有一种情况,就是大脑受损——这是小晴你喜欢的进化心理学范畴。我们都知道,如果大脑海马体受损,就会在不伤害患者认知能力的情况下,只造成他记忆或者片段记忆的混乱。
“比如我有一个患者,他能准确地告诉我,他刚吃过午饭,问他吃了什么,他说吃了牛排。过一会儿再问,答案变成川菜。而且前后两次都言之凿凿。家人以为他有神经病,可是我注意到一个细节:他犯所谓的‘神经病’,是从一次轻微车祸开始。
“后来的病理检查果然证实:就是这次车祸导致了他大脑皮层和部分海马体的损害。他已经不能够对实事、新闻甚至人脸形成持续性记忆。所以他还是能像一个正常人那样生活,就是不能够记起刚刚发生过的事情。”
欧阳晴侧目看看他。他懂得她的意思,摇摇头,“没有。我为阿修罗做过很多次心理测试,他没有‘源遗忘症’倾向。他也没有受过类似的脑部损伤。我为他做过脑部核磁共振检查,也反复核查过结果。”
欧阳晴沉吟道,“可是,你仍然不放心。”
江可荣不语。
欧阳晴替他回答,“你不放心的是,阿修罗每次梦见杀人的,都是儿童状态的自己。所以很多适用于成人的分析不见得可靠。也即是说,现实的阿修罗——现在这个成年的阿修罗不擅长演戏,但儿童的阿修罗未必,对吧?”
“是。”江可荣推一推眼镜,微笑道,“我最担心的问题就是:成年的阿修罗,自己都未必清楚儿童的阿修罗是何种性格。这是我找你的最重要原因。小晴,业界都说你是儿童心理领域的顶尖高手,名不虚传,我真高兴。”
“换言之,”欧阳晴没有在意他的夸赞,“你仍然怀疑他是凶手。”
江可荣补充,“或者和凶手有重要关系。”
欧阳晴若有所思,“从儿童的角度来看,儿童的回忆也并没有比成人更真实或是更歪曲。但很显然,儿童年龄越小,受暗示的容易度越高。麦克马丁幼儿园**案发生后,人们对于儿童何时说谎何时不说谎进行了调查。他们派去一个男人和儿童共处了一段时间,然后问他们:‘那个叔叔打你了吗?’,同样一个问题,同样给予‘如果说打了就给你奖励’的暗示——虽然那个叔叔根本没有打过人——但小班就有高达80%的儿童为此暗示说了谎话,而大班说谎儿童的比率只有30%不到。”
她停一停,补充道,“所以这里就有一个很重大的矛盾!
“阿修罗在梦中,是以‘不需要很强道德观念’的儿童身份出现的。儿童阿修罗或许受到了暗示,或许很会演戏,总之看起来非常无辜;成年的阿修罗发现自己可能有罪,并为此不安和困惑,所以来找你进行心理咨询。但矛盾就是:会演戏的、缺乏道德观念的阿修罗,只在梦中出现,不具备作案可能;不会演戏的、罪恶感很强的阿修罗,又不具备作案时间与动机。”
江可荣兴奋得站起身来,来回快速开始踱步。
他们两个的默契已经在此前的几个小时里磨合完毕,他很自然地给她接下话头,“——更何况,会演戏的、缺乏道德观念的阿修罗,不可能通过梦境授意现实中的另一个人。”
“也就是说,”欧阳晴竖起手指,“一、如果阿修罗是凶手,成年的他是怎么完成不可能犯罪的?还需要兼具狂野的自大和高超的演技!
“二、如果阿修罗只是帮凶,凶手另有其人,儿童的他——或者说梦境中的他,又是怎么授意其他人为自己完成罪案的呢?
“三,如果阿修罗和案件毫无关系,他又何须自寻烦恼,把所有的意外和死亡跟自己联系起来呢?
“大江哥,我的这三个总结,没有遗漏吧?”
江可荣诧异,“小晴,你太让我震惊了。今天来找你,一定是我这辈子最正确的决定。”
“哗,居然敢说‘这辈子最正确的决定’!”欧阳晴伸个懒腰,笑道,“最正确的决定不是迎娶了嫂子吗?给她听到你这句话,会生气伐?”
他看她突然露出专业之外的妩媚一面,也笑了。
“不过,”他站定,半是赞许半是疑惑地问道,“为什么现在,你反而好像不怎么害怕了?此前我觉得你就快要透不过气来。”
欧阳晴笑,“因为反正情形不能更坏。”
江可荣一愣,仰头哈哈大笑,完全不似他平常稳重作风。
可是笑着笑着,变成苦笑,呜呜咽咽。
欧阳晴心惊,懒腰伸到一半,身体僵住。
江可荣苦笑半晌,才沮丧万分地回答道,“不,情形还能更坏。”
欧阳晴看牢他。
江可荣摘下眼镜,闭起眼睛,像是下了诺大决心那样,“更坏的情形就是:今天早上他打我电话。说是昨夜梦中,他第五次杀人了。”
欧阳晴默契地接下去问,“所以,我需要帮你做的决定就是——到底要不要报警——对吧?”
江可荣点头默认。
欧阳晴也跟着他苦笑起来,“因为在警察叔叔眼里,阿修罗和我们,三个人都是神经病。”
(第一幕第二场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