罩在幂离里的人虽然被商队众人围在中间,但银甲骑士居高临下,还是看得一清二楚。
石蓬莱连连摇头,目露乞求之色。
银甲骑士想了片刻,策马靠近疤脸驼,把长刀挂在了藤筐外侧的搭钩上,然后翻身下马。他的身材很高大,足在六尺以上,虎背猿腰,威风凛凛。几步走到石蓬莱面前,银甲骑士伸手取下金狼头护具,露出一张年轻而英俊的面孔。
“石伯,受惊了。”
银甲骑士面露笑容,先向石蓬莱微微躬身,然后张开双臂,紧紧拥抱石蓬莱。
石蓬莱暗自松了一口气,一边用力拍打着银甲骑士的后背,一边附耳说道,“伽蓝,不是我不信任你,而是有些事太危险,无论如何也不能把你牵扯进来。”
银甲骑士松开石蓬莱,不再纠缠这件事。
石蓬莱冲着身后的几个亲信挥挥手,示意他们清理战场,扫除所有痕迹。
“石羽他们呢?”石蓬莱问道。
“渡河了。今夜你们在烽燧休息一夜,明天上午我们一起渡河北上,与石羽他们会合。”
“你不要过河,过河等同于擅离烽燧,严重违法军纪。剩下的事你不要操心了,我来处理。”石蓬莱说到这里想到什么,急切问道,“黑突厥是否先到天马戍,然后再到突伦川?”
银甲骑士点点头,“黑突厥只说要抓几个叛奴,并没有提到商队的事,所以你们的出现,不会引起戍主的怀疑。不过,这一次我必须过河。”
石蓬莱惊讶地望着银甲骑士,“为什么?天马戍那里还有黑突厥?”
“阿柴虏正在攻打且末城。”银甲骑士剑眉略皱,神情稍显凝重,“鹰扬府下令,诸县、镇、戍紧急驰援。五天前戍主的命令就到了,但你的栗特精骑和黑突厥人先后来到突伦川,我不得不延误至今。”
石蓬莱面露惊色,“伏允又来了?如此说来,且末的局势岂不非常紧张?”
“现在整个西域的局势都非常紧张。”银甲骑士说道,“西突厥的射匮可汗正在攻击铁勒的莫贺可汗,战事已经蔓延到高昌、焉耆和鄯善一带。此次吐谷浑的伏允胆敢率军攻打且末城,足以证明鄯善已经陷入危局,且末和敦煌之间的联系已经被切断,鹰扬府因为无法得到鄯善和敦煌方面的有力支援,迫不得已,只好下令各地戍军回镇首府,固守待援。”
石蓬莱呆了片刻,然后无奈长叹,“大乱了,西土大乱了。我不过回家了一趟,再回来,却已是风云突变,物是人非。”
“石伯,我只能把你护送到且末城。”银甲骑士说道,“从且末到敦煌有两千余里,这一路上的安全就只能靠你的栗特精骑了。”接着他手指那十几匹缴获的战马,“这些就送给你了,或许在危急之刻能帮你死里逃生。”
=
天马河边,胡杨林畔,一座烽燧孤单矗立。
夕阳西坠,夜幕笼罩,繁星璀璨,一轮弦月孤寂高悬。
夜风轻抚,柳叶沙沙,不知名的虫儿在黑暗里互相唱和,偶尔还能听到几声野狼的长嚎。
帐篷里的栗特人鼾声如雷,河谷里的驼群安静休憩,唯有战马的轻嘶不时敲碎黑夜的静谧。
疤脸驼静静地伫立在夜色中,仰首望着夜空,仿佛一位智者在感悟生命的真谛。雪獒趴伏在篝火边上,闭眼假寐,即便如此,从它那雄壮的身躯里还是散发出一股无可匹敌的威猛,那深藏在血脉之中的凶残让任何接近它的生灵都感受到死亡的威胁。
银甲骑士长发披散,穿着一袭黄袍,斜靠在雪獒厚墩墩的背脊上,专心致志地吹着横笛。笛音忽尔优雅,忽尔激亢,忽尔忧郁,忽尔又沧桑悲凉,倏忽间,又充满肃杀之气,仿佛出鞘青虹,剑气冲霄。
最为专注的聆听者就是紫骅骝,它站在黑暗里,一双大眼睛充满了睿智,心神似乎完全沉浸在乐曲之中,似乎陶醉了,心灵连同肉体一起消融在迷人的夜色之中。
还有两位聆听者也藏在黑暗里,一个是忧心忡忡以至于夜不能寐的石蓬莱,一个则是始终以幂离遮掩真面目的神秘人。
“我必须去长安,必须见到大隋天子。”
“形势已经变了。”石蓬莱低声叹息,“自射匮可汗击败泥厥处罗可汗,迫使其亡命罗漫山(天山),继而被逼无奈,不得不远走东土长安之后,西突厥就是射匮可汗的天下了。不出意外的话,大隋天子会接受事实,承认射匮可汗在西土的至高地位。”
“这是不可能的事,大隋人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一个强大的西突厥。西突厥强大了,西域诸国还会臣服于大隋吗?目前射匮可汗还没有击败铁勒的莫贺可汗,他的东征还没有成功,假如他成功了,西突厥必然雄霸葱岭南北,到那时大隋不要说臣服西域诸国了,就连陇右的安全都无法保证。所以我到长安觐见大隋天子后,只要详禀西土局势,就必能让泥厥处罗可汗赢得大隋人的支持,继而帮助他重返西土,东山再起。只要泥厥处罗可汗回来了,西土形势必然发生变化,唯有如此,我才有复国的希望。”
“此去敦煌路途遥远,而局势又异常混乱,且末有阿柴虏,鄯善有铁勒诸部,无论遭到谁的攻击,我们都无力抵御,有死无生。”
“我没有回头路,唯有去长安方能寻到一线生机。”
帐内陷入沉默。良久,石蓬莱试探着问道,“是否考虑向且末或者鄯善的鹰扬府求助?”
“目前形势不明,我的身份万万不可暴露,以防功亏一篑。”停了一下,他忽然问道,“此人除名之前是何官职?因何事而除名?”
“你不要打他的主意。”石蓬莱说道,“他不过是个小小的戍卒,之前帮助我们斩杀追兵,已经是帮了天大的忙。”
“事已至此,继续隐瞒还有什么意义?对我们有什么帮助?相反,如果你把他的来历告诉我,或许还能找到解决之策。”
石蓬莱犹豫了半天,终于开口说道,“除名之前,他是大隋右候卫府鄯善鹰扬府的旅帅。”
“如此年轻就是从六品的武官,果然了得。因何事而除名?”
“去年泥厥处罗可汗东去长安的途中屡遭劫杀,其中就有他的份。”
“仇深似海?”
“当然,为袍泽报仇,义无反顾。”
“好,我们就以此来说服他,请他护送我们去长安。”
“他只有一把刀,能杀几个人?能挡得住千军万马吗?”石蓬莱断然拒绝,“再说了,他曾发过誓,此生此世,绝不踏进东土一步,所以,他不会去长安。”
“为什么?”
“这是他母亲的遗愿。”
“为什么有这种遗愿?难道他家和大隋有仇?”
“不知道。”石蓬莱说道,“我认识他的时候,他们家只有两口人,他和他母亲,是官奴婢。”
帐内顿时静寂。
依大隋律,唯有大逆谋反叛者,父子兄弟皆斩,家口没为官奴婢。也就是说,凡是犯有谋反及大逆者的亲属和部曲,甚至包括家中的私人奴婢,即便对犯罪之事毫不知情,也会被株连而成为官奴婢。
“他的母亲很漂亮,很善良,知书识礼,温文尔雅,经文诗赋、琴棋书画无所不精。”石蓬莱想起往事,不禁黯然低叹。
“他姓什么?”
“不知道。”
“你怎么可能不知道?你认识他十几年了,也认识他母亲,怎么可能不知道他的姓氏?”
“这件事说起来的确有些难以置信。”石蓬莱说道,“他和他的母亲都是敦煌圣严寺的官奴婢,他出生于敦煌,所以就以敦煌为名。”
“敦煌四岁的时候,被圣严寺的寺主慧心和尚收为弟子,出家做了小沙弥,法号伽蓝。八岁那年,我去圣严寺拜佛,无意中认识了他。十一岁的时候,伽蓝母亲去世了。依大隋律,十一岁的官奴就要承担重役了,或者去从军戍边。伽蓝大概因为母亲出世受到了打击,一心要脱除奴籍,竟然决定还俗从军,以积累军功来取得庶民身份。”
“一转眼就是十年。伽蓝十载征战,军功无数,总算得偿夙愿,出人头地。”
“去年他二十岁,戍边鄯善,镇戍楼兰故地,所以行冠礼的时候,他就给自己取了个字,叫楼兰。”
“从认识他到现在,我知道他的名,他的字,他的法号,但始终不知道他姓什么,我甚至怀疑就连伽蓝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这个世上,知道他姓什么的,除了他母亲,大概也只有慧心和尚了。”
黑暗里传来一声冷笑,“不是你不知道他姓什么,而是你不想知道他想什么,你害怕那个姓氏背后所隐藏的秘密。谁有资格大逆谋反?东土有几个世家大族敢于谋反?这么简单的事情,你竟然会查不出来?”
石蓬莱哑口无言。
“你是栗特巨商,是石国第一富贾,即便在昭武九姓国里,你也是数一数二的富豪。以你的身份和眼光,会降尊纡贵、折节下交一个小官奴?一个小沙弥?”
“你告诉我,他到底姓什么?这里面到底有什么秘密?”
“不知道。”石蓬莱郑重其事地警告他,“伽蓝现在不是小官奴,也不是小沙弥,而是杀人如屠狗的西北狼。请你三思而行,不要自取杀身之祸。”
=
=
注释:
除名为民:
除名是指古代削夺犯罪官员的一切官职与爵位,并追夺告身的刑罚。“除名”在唐代文献中作为术语和专称单独使用外,还经常可见写成“除名为民”、“除名为庶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