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人有诗云:“分得两头轻与重,世间何事不担当”。为将者,当知进退、知轻重,赵过可谓得矣!
“察罕退军后呢?”
“察罕退军后,军中有些将领力主继续围城,认为察罕虽然来势汹汹,但他是远来奔袭,后勤难运,如无根之萍,小患而已;而我军背倚济宁,辎重运输不绝,只要能坚持一阵子,定能不战而胜。”
“既有这样的意见,为何又撤军了?”
“因为赵左丞不赞同他们的观点。”
“噢?阿过是何观点?”
“赵左丞认为:察罕一来,首先,城中鞑子的士气就上去了;其次,察罕带的兵马都是精锐,万人上下,有王保保等人先前的战败之耻,他们此番气势汹汹地前来,肯定是怀了报仇雪恨之心。但凡人欲报仇,锐气必盛。而反过来看我军,历经济宁数战,早已疲惫不堪,‘是师已老’。一边敌人锐气逼人,一边我军暮气沉沉。再加上察罕一来,就先有‘渡河之告捷’、‘首战之声势’,更隐隐占足了上风。因而,再打下去,再僵持下去,对我军恐怕只有越来越多的不利。所以,赵左丞力主撤军。”
“原来如此。”
“赵左丞并说:‘今济宁尽落我手,曹州孤城,后有黄河。察罕此来,势难长久驻军。等到他退走了,我军再打曹州不迟。……,而如果他不退,待我军休整完毕,也大可再卷土重来,重与他会猎疆场。到得那时,锐气逼人的就是我军,暮气沉沉的则就是察罕了。既然退军有此之利,又何必死战城下呢’?……,如此这般,说服了诸将。”
邓舍点了点头,神色不动,心中想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试看今日之阿过,谁又能想到便在数年前,他还只不过是个小卒呢?”非常满意,不过这赞赏的话不能当着信使面讲,接着问道,“阿过军报上语焉不详,你们又是怎么从察罕眼皮子底下撤走的?”
“说难不难。当日战后,察罕连夜修筑营垒。趁此机会,我军连夜撤走。”
“全军撤入了成武?”
“小人来前,我军刚刚撤入成武。赵左丞打算在那里暂时驻扎一段时间,看看察罕是进是走,随后再作对策。”
事关几万大军的安危,虽然听起来赵过都处置得不错,可邓舍不能不详问,接着又问道:“我军撤后,察罕是何动静?”
“截止小人来前,察罕尚无异动。”
邓舍心道:“阿过分析得很对,李察罕统率万人西来,定难以长久驻军曹州。他的下一步,不是撤走,就是继续进攻,犯我疆土。……,按常理分析,他既肯离开山西,率师亲来,声势浩大,目标肯定不止解围曹州。他到底是何打算?需得写一封回文,教阿过细细探听,好生提防。”
正想着呢,门外又有人来报:“报,刘十九求见。”
……
正所谓:闲的时候什么事儿没有,一忙起来就一件事儿赶一件事儿。
“李察罕解围曹州”还没有问清楚,刘十九又带来了一件重大消息。他入得室内,恭谨跪拜,从袖中取出一封文书,高高举过头顶,奉给邓舍。
邓舍接过,随手打开,一边问道:“这是什么?”
“臣刚收到的一封私信。”
“私信?”邓舍不由奇怪,手上一慢。“私信”,你给我看干什么?
“从安丰来的,刘福通所写。”
“噢?”
邓舍楞了一愣,抬起头,瞧了刘十九与那曹州来的信使一眼,忖思片刻,吩咐那信使说道:“曹州之事,我大概知道了。你先退下,去见见洪先生,把此事经过也告诉他一遍。完了之后,便回营歇息吧。”
曹州信使接令,倒退出门。
邓舍这才拆信观看。
信不长,除了开头的问好与结尾的几句私己话外,中心意思只有一条:“燕王收复了徐、宿两州,遣人来安丰请求封赏,使者俺已经见过了。徐、宿两州在黄河之北,本非山东之地,更远离海东。照情理而言,本不该给燕王,而应该交给吴国公,或者由安丰自管的。但既然这两个地方是燕王打下的,有功不可不赏,给他也是可以的。主公对此只提出了一个要求,那就是请燕王派些人马,助我取回汴梁、光复旧都。你在益都诸项差事都办得很好。这件事也交给你来办了。如能办成,大功一件。”
因为刘福通的这封信是派专人快马送来的,所以比益都的使者团来得快。使者还没回来,信就先到了。
邓舍摘出信中几句,念道:“‘请燕王派些人马,助我取回汴梁、光复旧都’。……,嘿嘿,刘太保这是想问我借兵啊。”又反复读了几遍,注意到了一个不寻常之处,“‘而应该交给吴国公,或者由安丰自管的’。……,奇怪奇怪!怎么忽然扯到了吴国公身上?刘太保莫非是在暗示什么?”
琢磨了会儿,问刘十九:“你怎么看?”
自被邓舍收服,刘十九对海东早已忠心耿耿。要不然也不会刚刚收到刘福通的这封私信,就专程跑来呈给邓舍观瞧。他说道:“臣以为大王分析得很对。……,刘福通分明就是想以徐、宿两州为饵,向大王借兵。如果大王不肯,他就威胁把徐、宿交给吴国公,或者自管。”
他顿了一顿,偷觑邓舍神色,--“遣人去安丰请求赏赐”的提议是他提出的,却万万没有料到他的族兄“刘太保”会来这么一手,用“借兵”来换“管辖权”,因此忐忑不安,深恐邓舍怪罪,没得“偷鸡不成蚀把米”,这也是为何他一接到这封私信,就急忙来求见邓舍的原因。
见邓舍并无恼怒神色,他壮起了胆子,接着说道:“以臣的浅见,其实主公根本就不必就搭理他!反正现如今徐、宿在主公手中。他安丰缺兵少粮,鞭长莫及,即便想要自管,也是力不从心!痴人说梦,何需理会?”
邓舍摇了摇头,说道:“不然,不然。”
“主公此话怎讲?”
“安丰固然力不从心,吴国公可不一样啊。”
“又有什么不一样?难不成朱元璋还敢强抢?”
“强抢不至于,可难免心有芥蒂。……,你瞧刘太保这一句:‘徐、宿两州在黄河之北,本非山东之地,更远离海东’。仔细品品,你觉得他是什么意思?在暗示些甚么?”
“黄河之北,非山东之地,远离海东。”
刘十九不是笨蛋,只因见信后,他害怕邓舍怪罪,因而没能沉下心认真分析信中所言,此时得了提醒,顿时醒悟,他“哎呀”一声,说道:“刘福通的意思,莫不是在暗示徐、宿离朱元璋近而离大王远?”
“如果我不肯借兵,他再把这层暗示说给吴国公。宿州倒也罢了,想那徐州,控扼淮泗,占据南北咽喉,四通八达,实为兵家必争之地。吴国公英雄人物,他会不知其中利害,会不眼馋么?就算暂时不取,只要刘太保将‘管辖徐、宿’的名义给了他,早早晚晚,必定会生起事端!”
“那以主公之见?”
邓舍没有说,只是叹道:“树欲静而风不止,树欲静而风不止!”
他还有一层话没有说出来。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如果他不借兵,可以预见,得到“管辖徐、宿”的这个名义后,朱元璋肯定会被安丰拉拢过去。没有朱元璋的鼎力支持,安丰朝廷只有一个“虚名”;而如果因为贪图徐、宿,朱元璋转而开始鼎力支持安丰,那安丰朝廷就“名实兼备”。
一旦安丰朝廷“名实兼备”,海东就不好自处了。
他心中想道:“徐、宿是绝不能让出去的,朱元璋也是绝不能让安丰拉拢走的。既然如此,当今之计,似乎也就只有?”
可若是借兵,又实在不甘。邓舍注意到刘十九惶恐不安的样子,心知他是害怕受到怪罪,笑了一笑,说道,“你不必惶恐!早先你提议往安丰请赏,当时我是同意的。毕竟没有想到刘太保会有这样一个高招出来。……,说起来,倒是我轻视了他。与你无干!我又岂是迁怒之人?”
刘十九叩头不迭,连道:“大王大度,不与小人俺一般见识。”
“你起来吧!掐算时日,往去安丰的使者大约也快回来了。且看一看他们带回的圣旨怎么说,随后再议不迟。”邓舍晃了晃手中书信,说道,“刘太保写给你的这封信,我便暂且留下,回头给洪先生也看看。等定下对策之后,再还给你。”
“是,是。大王尽管留下。”
不久前,洪继勋才刚感慨“偷得浮生半日闲”;这才过了不到两个时辰,就有两件要事接踵出现。“树欲静而风不止”,这话说得一点儿不错。
邓舍打发了刘十九退下,召来随从,吩咐说道:“去洪先生处看看,若是曹州信使已经汇报完毕,而先生又没有别的事,便请来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