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人清一色全是光头。
见赵忠来到,室内众人无论僧俗,俱皆起身。彼此相见。有作揖的,有合十的,一边行礼,一边互相打量。
一个三旬上下的僧人双手合十,行了一礼,问道:“不知哪一位是景慧和尚?”
来到衙门后,赵忠把随从、跟班都留在了外头,只领着景慧与道衍进了室内。景慧合十还礼,说道:“贫僧景慧。请教禅师法号名讳?”
“名者身外之物,何必执着。”
景慧与道衍对视一眼,两人皆心中想道:“好和尚!问过俺们谁是景慧,换了俺们问时,却非但不肯回答,反更扯到执着云云。早知俺们来后,定会有场斗法,只是你这秃头又何必如此着急?”
景慧师从梵琦,梵琦的名望很高,不管是交流也好、抑或不服气也罢,益都的和尚们肯定不会放过他们。他们其实也早有这个心理准备。可是,也正如他们的不满,这个僧人确实着急了点,居然不等他俩落座,连口茶也不让喝,就这么开始了“斗法”。
景慧心中冷笑,面上如常,反问道:“请教和尚,何为执着?”
“执着是痴,痴即执着。”
“如何戒执着?”
“诸法无我,我无诸法。”
佛家讲的执着主要有两个,一个“我执”,一个“法执”。所谓“我执”,即固执常一不变的主宰之“我”,从而产生种种“我见”;所谓“法执”,就是固执外境实有,从而产生虚妄分别的“法见”。那么,如何破执着?如何戒掉执着呢?简单说,放下就行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所以,这僧人回答“诸法无我,我无诸法”。
听了他的回答,景慧二话不说,迈步上前,举起手,狠狠地在他光亮亮的脑门上敲了一下,骂道:“蠢材!你回答的都是什么狗屁玩意儿?指望这点悟性,还想生死解脱?”
说也好笑,本是这僧人气势汹汹地问他,两句话不到,却成了景慧气势汹汹地教训这僧人。这僧人面带愕然,退后了两步,捂着脑门,下意识地说道:“那么请和尚指示,如何破执着?”
“你问我。”
“如何戒执着?”
“诸法无我,我无诸法。”
室内的众益都僧人面面相觑。景慧的回答与那僧人完全一样,可偏没人能说他半句不是。为什么?禅宗就讲究这个。这个回答方式,也是打机锋、参话头的一种手段。
室内短暂的冷场后,最先开口的这僧人气势已消,眼见不是景慧的对手了。又一僧人开口说道:“戒执着如此。如何是解脱?”
景慧和尚瞧了这僧人一眼,不回答,咄咄逼人地反问道:“谁缚汝?”
“如何是净土?”
景慧和尚仍不回答:“谁垢汝?”
“如何是涅槃?”
“谁将生死与汝?”
接连三个反问,景慧的气势几乎到了顶峰。这第二个开口的僧人额头出汗,不知该如何回对,勉强又跟了一问:“如何得出三界去?”
景慧横眉立目,“咄”了一声,声如响雷:“你即今在甚么处?”仍旧是反问。这第二个僧人被他的狮子吼一震,顿时心神失守,惊骇之下,张口结舌,无言以答。
第三个僧人接上了阵,开口问道:“如何是祖师西来意?”
“莫谤祖师好。”
“意旨如何?”
“我不会。”
“祖师西来”,问的是达摩西来。达摩西来为的是什么?为的是传佛法么?“为传佛法”也是一种执着。达摩西来只是一个客观存在的事实,没有必要究其意思。所以景慧回答:“莫谤祖师好”。这第三个僧人没理解他的意思,追问“意旨如何”?就是“什么意思”?景慧懒得和他多说,干脆回答:“我不会”。“我不会”,你自己领悟去吧。
禅宗本就讲究“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已经说到这等程度了,却还不领悟,亏了整日学佛!也难怪景慧不屑与之多言。
这第三个和尚虽不解其意,但听出了轻视,面红耳赤地下去了。
第四个和尚挺身而出。
连着三人斗法,已见识到了景慧的厉害,这第四个和尚剑走偏锋,不肯再问景慧,改而问道衍。--道衍年轻,才刚二十出头。这第四个和尚以为他是景慧的弟子,开口问道:“不落文字,祖祖相传,传的是个什么?”
道衍一笑,答道:“你问我,我问你。”
“万法归一,一归何处?”
“饥来吃饭困来眠。”
“赵州云:‘我在青州,作一领衣衫重七斤’。意旨如何?”
“生也犹如着衫,死也还同脱绔。”
道衍的禅风与景慧不同。景慧咄咄逼人,他则较为柔和。与这第四个僧人一问一答,对答如流。
室内诸人皆抚掌赞叹,一直没说话的第五个僧人迈步出列,开口问道:“玄奘大和尚云: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这一知是什么?”
“最初不觉,忽然动心。”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这是一个典故。玄奘法师西去取经,当时印度有人问佛教徒:“见道时是什么境界?”佛教徒回答道:“无所见、无能见,能所双亡,即无所见的境界,也无能见的作用。”但既无所见,也无能见,又如何知道是“见道”了?因此这一问就把人问住了,胶住了好几年。
直到玄奘法师来到,答以:“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这才解决了这一论辩纷争。见不见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可是,问题就又出来了,便如这第五个僧人所问:“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这一知(又)是什么?”
这个问题很不好回答。“知”,本就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如何用语言来形容?道衍和尚答以“最初不觉,忽然心动”。非常贴切。
室内诸人,包括之前的四个和尚无不合十赞叹,高诵佛号:“阿弥陀佛!”
……
斗法至此,告一段落,可还不算完。不能只益都和尚问,景慧、道衍也想问。刚好,第五个和尚有问出了一个问题:“如何是禅?”
道衍答道:“猛火着油煎。”不等其继续发问,反问道,“如何是禅?”
这第五个和尚微微一笑,没有回答,只拿手点了点空中。
两人相对一笑。
“如何是禅”?这个问题很泛,回答可以多种。“猛火着油煎”,着重点是在学禅就需要有大毅力来抗境的侵扰。“以手点空”,重点却是放在了“看破红尘”。道衍与这和尚的回答,虽然各自的着重点不同,但都很对。
道衍又问道:“如何是佛法大意?”
“无云生岭上,有月落波心。”
“佛法如此,较之儒、道,有何区别?”
“踏遍青山,行至水穷。”
“有何同?”
“如咬硬石头。”
“踏遍青山,行至水穷”,三教的道路不同;“如咬硬石头”,相同点是在想要有成就,都需要毅力。
“如咬硬石头”,正好与道衍和尚之前所说的“猛火着油煎”相对应。
两个和尚彼此越发惺惺相惜。
道衍合十,说道:“阿弥陀佛。”
那第五个和尚应道:“善哉善哉。”
彼此相视,又都是一笑。一切的意思全都在这一笑之中,不必多说了。
趁这“斗法”暂停的机会,赵忠见缝插针,笑道:“几位禅师你来我往,或棒喝,或拈花,机锋相对,妙语连珠。实令我旁观者心动神驰。……,各位,且先请落座,饮些茶水,然后再探讨佛意,如何?”
先有益都僧人的技不如人,继而又有道衍与第五个僧人的惺惺相惜,两边各退一步,也都需要休息一下,接着再战了,因此皆应道:“好。”
……
这边落座,室外有一人,偷听已久,趁此空隙,转身就走。出了佛道衙门,转入城中主街,来到一处大宅子前,也不用通报,只管入内。
在他身后,阳光耀眼,映在这宅子的门楣上,其上悬挂有一个金字横匾,写着:“燕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