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
嘉敏先怔了一下,乍听确实不可思议,细想却再妙不过一角棋,人死了,难道还能追究责任?有的人会,当今太后不会。
太后是个极念旧情的人。
何况前世,一直到周城当政,嘉敏都记得,李家都没有完——李家娘子还能抢了崔娘子的夫婿呢。
嘉敏也不知道该不该放下心来。朔州既然已经乱了,周围云州、代州很快也会响应,虎兕出柙,锐何以当?这是一场绵延近五年的叛乱,被卷入的军民超过百万,南朝也因此得意窥伺神器。
前世是她父亲出面收拾,但是父亲死后,降兵再叛,乱事又起,那是周城的天下了——最后他得了这些兵。
从这时候开始,朝廷军一败再败,多少将士说到底不过是朝争的炮灰。嘉敏几乎是戚戚地想,大军出发之日,天子送行,百官整肃,谁知道有去无回。而朝中又多少翻云覆雨手,并不在乎这些生死。
一定要他们都落到这一步,他们、他们的妻儿子女都落到这一步,生死如蝼蚁,如鱼肉,才会知道其中痛楚。
比如前世的她,再比如前世嘉言。
昭诩眼睁睁看着妹子眉目里渐渐渗出哀色,他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难过。如果只是李家……李家老爷子不说,李家应该是无恙的。或者是叛乱?娇滴滴的小娘子哪里看过战场上尸上血海,她这个妹子,倒不像有的人,听到打仗就以为能马上觅封侯,却不想一将功成万骨枯。
因问:“三娘在想什么呢?”
嘉敏道:“想……前朝临海公主。”
前朝末世,洛阳大乱,临海公主为人所掳,辗转变卖为奴——想公主且如此,而况余人。
昭诩也有片刻的沉默,应道:“不至于此。”
嘉敏却问:“父亲几时回来?”
昭诩道:“那要看太后和圣人的意思了。”朝中是缺宿将,但是宿将也是一仗一仗磨出来的,眼下形势尚不明朗,朝中绝不会急吼吼把父亲召回来,就算日后压不住了,也还要看太后与皇帝博弈。
至少皇帝肯定是想用穆家的人。
听见嘉敏叹息,昭诩心口又有些疼,忙又补充道:“其实也不必太担心,如愿在武川镇,他一向能得人心。”
嘉敏闻言道:“但愿如此。”也还是无精打采。
又过得几日,李家也摆宴。李家是嘉敏的夫家,她如今还没有过门,原不便去。但是九娘给她的请帖是单独下的,言辞颇为恳切,王妃看过之后,与嘉敏说:“但去无妨。”嘉敏也就去了。
小娘子的聚会,无非游园,赏花,宴饮,附庸风雅的品评诗画,将门多投壶,或也有弹琴,起舞,论香,说道衣着穿戴。嘉敏不擅此道,能躲就躲,李家九娘却特来见她,代母亲与妹妹与她致歉。
“我阿娘耳根子软,听风就是雨。”九娘很难为情,原本做儿女的,如何好说母亲不是,但是哥哥的话,她又不能不带到——已经把最不好听的隐去了,但是出口,还是觉得自个儿过分。
嘉敏心道能养出八娘、九娘这样敦厚的性情,十一郎又明理,这个李家九夫人已经是前世修来的福气。
怕她还要再给十六娘说好话,忙着扯开话题道:“九娘子好事将近了吧?”
李九娘面上飞霞。哪个小娘子没憧憬过自己的婚事,但是在她……因为姐姐的惨死,姐夫忽然变了夫君。母亲倒是沾沾自喜,觉得自个儿争了门好亲,可是在九娘,心里总存着一丝难过。
八娘是她嫡亲的姐姐,只年长一岁,又温柔可亲,哪怕是到最后一刻。那天泼天的雨,她一直记得,她跟在哥哥后头,看见胭脂色的血,姐姐连喊疼都没有,怕引来敌人。到最后,血都流尽了。
换来哥哥的仕途,她的婚事,十二娘进宫为妃。她敦厚,倒是不傻,料想进宫的名额原是她的。只是家中长辈都看好十二娘。
——毕竟,如果进了宫不得宠,那姐姐就白死了。
当然她也不想争这个,她也不想进宫,她从前曾住在宫里,见识过胡嘉子的跋扈,见识过太后偏心,后来也见识了陆静华的死,如今正位上的穆皇后,也并不见得有多快活,她只是为姐姐难过。
母亲是最早忘记的,母亲一向想得开,宁肯把时间和心力耗在与婶婶、伯母的斗法上;然后是哥哥,哥哥渐渐也不大提,他仕途得意,又要迎娶公主。只剩了她,翻来覆去的就这么点心事。
她不说话,嘉敏一时也猜不到她在想什么。
她原是想提醒九娘,如果可以,让十一郎催崔家早些迎娶,免得意外——尽管昭诩说这个可能性不大——但是转念一想,一旦李家失势,从崔十一郎对谢云然的无情来看,又能给她多少庇护?
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握一握九娘的手,说:“但愿一切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