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r /> 为什么还会想起来,他以为他已经忘得干净,却总是在意外的时候想起来,想起她在杨柳树下,轻翠色的阳光,像碧玉一样。
像碧玉一样的年华。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任性的人,无论男女,这世上大多数的人都没有任性的底气,她的笑容一点都不阳光,他偶尔会记起最初她看到他的眼神,那年月的洛阳,这样看他的小娘子,要多少有多少。
但是后来嫁给他的是她。其他人并不是没有机会,只是她们都比她懂事,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些人,是碰不得的,所以,从这个角度上想,是不是这个世界上,其实只有她,真真正正,没有半分杂质地爱过他?
他不知道。
他也没有想过。
他娶她,当然有无可奈何的成分,但是未尝没有窃喜,南平王,这样好的跳板,满洛阳都找不到第二块。利用,当然是利用,这世上谁不被利用?有人肯瞧得上你的价值,已经是一种运气了。
他想。很多年以后,他站在永平镇的那棵白杨树下,叶子都掉光了,光秃秃的树枝,树杈,树杈上没有鸟,除了太阳,没有一丝儿温度,但是天蓝,蓝得叫人眼盲。他想,或者在那个时候,他就是恨她的。
恨……一个人,怎么可以活得这样任性。
她想要的,不管他愿不愿意,她强加于他的……她能够大声喊出来的,她喜欢,她不喜欢。
难道这世上的人,不该都像他这样,像阿雪这样,甚至像贺兰初袖这样,如履薄冰,步步为营吗?即便是如此,也还是会遭遇种种变故,陷入到束手无策的险境里,在万丈深渊里绝望,以为自己再无生路。
比如贺兰初袖好不容易谋得的皇后之位,在洛阳城破之后,就是个鸡肋;再比如阿雪遇见贺兰初袖……
她什么都没有谋划过,没有计算过,没有为之努力奋斗过,她就像一直都在云端之上,冷冷看着他们,看着他们挣扎,痛苦,在抉择中左右为难,背叛与出卖,被背叛与被出卖,被践踏的人生。
后来……她也遭遇了这些,在他的府邸里,在成为他的妻子之后,一遍一遍地,在母亲和长公主之间,在他与南平王之间,她从云端之上跌下来,跌进泥淖里,像所有这个世界上挣扎求一条活路的芸芸众生。
再后来,后来有些什么不一样了,具体是哪一天开始,他也记不得,也许是她发现他和贺兰初袖的关系之后,也许更早,就在南平王父子宫廷喋血之后,如果说之前她已经满身泥泞,那之后,她又成了一块冰。
凛然,纤尘不染。
他不知道她有没有恨过他,当她知道真相的时候,当她死亡的时候。
他有无数的理由可以指责她,然而他想诚实地对待自己,没有错,是他恨她,他羡慕她,他嫉妒她,他把她留在洛阳。他以为她会死在洛阳,或者塞外——听说元钊有意把她卖给柔然的可汗。
但是她的运气,实在比他想的要好……好太多。
他后来是见过周城的,周城没有问他索要他的公主,他也闭口不谈他的皇后,就好像没有这样一个人,就好像她从来不曾存在过,但是不是这样的,他看得出来,周城瞧不起他,但是他不得不与他握手言和。
你看,这才是正常的世界,每个人都委屈自己,每个人都知道识时务,每个人都拼命,为了活着,她是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的。
所以她死了。
但是当时光过去,当时光过去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他却忽然想了起来,如果他有这样一个人生,一个可以任性,可以放肆,可以不必绞尽脑汁,提心吊胆,日夜谋划,如果是这样,该有多好。
如果时间会再来一次,这是二十年之后的冬天了,她死后的第二十年之后的冬天,他站在她死亡的地方,迎着阳光,不无惆怅地想,其实他该见她最后一面,至少这时候想起来,不会拼不出她的脸。
在那之后的第三十个冬天,萧南躺在金陵的皇宫里,这时候长江南北都是他的了,但是死神的脚步已经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他即将死去,他即将一无所有地死去。
没有谁会在下面等他,阿雪不会,贺兰也不会,他生在这里,是孤零零一个人,他死去,他也是孤零零一个人。
她会恨他的,他知道。
这个念头让他的眼角干涸了一滴泪珠,但是没有什么人注意到,皇帝驾崩这样的大事,压过了所有,甚至压过了皇帝驾崩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