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晚经历这么多变故,原以为该是疲倦已极,沾枕头就睡才对,但是并没有,也许是因为见了太多故人,辗转竟不成眠。月光静然照透窗纸,照在她的手臂上。这样的夜里,月光照彻的,也该是个琉璃世界吧。
这个念头升起,嘉敏竟像是受了莫大的蛊惑,不由自主起了身,绕过酣睡的守夜婢子——这样惫懒的丫头,天下原也不止甘草一个。下楼,豆青芙蓉帛鞋踩在玲珑漆红木梯上,悄无声息。
她熟悉这里,就如同她熟悉萧南的车。
绕过别枝楼往西,再走三百步,就是她前世住过的地方,如今这里,还没有后来华丽到让人叹为观止的亭台池阁,而是里三层外三层,种着重重叠叠的木槿。木槿这种花,朝开而暮落,这个时辰,满地碎英,雪白。
人的一生啊,原以为不过是从平城到洛阳,不过是从南平王府到宋王府,谁知道命运开了这么大一个玩笑,死在三千里外,魂魄却还找了回来——也许回来的,就真只是魂魄呢,像蝴蝶一样轻盈。
嘉敏微微仰起头,一滴夜露,从很高很高的树枝上落下来,啪嗒。
当年她出阁的时候,父亲就已经权势熏天。那时候父亲问她,要怎样一个新居。她整日和贺兰初袖躲在阁楼里,唧唧咕咕有说不完的话。贺兰初袖说她的艳羡,嘉敏憧憬日后,琴瑟和谐,神仙眷侣。
贺兰初袖说,宋王是南人,最魂牵梦绕的,想必还是金陵。
因为这句话,嘉敏苦心搜罗,一掷千金,到手多少真真假假的南货,无锡的摩罗合,有憨态可掬的笑容,善琏镇的湖笔,据说是最好的,广州的珍珠,说是自海外来,南朝的贵族惯用这个,嘉敏没看出哪里好过北海的珍珠,但是没准,萧南会喜欢呢?如果他喜欢,她就喜欢。
所以父亲这样问她的时候,她说,要一个和萧南在金陵的故居一模一样的庭院。她想,这样,她离他那些她没有机会参与过的时光,就可以近一些,再近一些。人的痴心,有时候简直不可理喻。
不,是大多数时候都不可理喻——那时候元嘉敏究竟有多傻,难道她没有想过,在金陵的日子,是萧南过往岁月里最动荡最危险的时光,朝不保夕的恐惧,他怎么会怀念,他怎么肯靠近?
一步错,以后步步都是错,嘉敏微不可觉地叹了口气,咫尺之前,大片大片水墨色的阴影在足尖铺陈开来,月光这样明亮,所以影子也格外地黑,黑得就像记忆里谁的眼睛,亮堂堂地看着她。
“三娘子为什么叹气?”萧南这样问。也许是因为夜,也许是因为静,一字一字,清越有如琳琅。
嘉敏抬头看了一眼,萧南穿着便服,是浅青色长直缀,腰间哑白色束带,头发也用束带束起,是浅浅鹅黄,月光的颜色。这样的少年,站在月光里,站在夏末夜间若有若无浮动的暗香里,如果是初见,会以为是天人吧。
如果不是天人,怎么会有这样的风姿?
嘉敏勉强移开目光,她的声音在月色里,也生出极淡漠的飘渺来,就像是原本可以触摸,如今却隔了云端:“如果砍去这些木槿,在这里建一个庭院,不必太大,这里是屋子,这里是院子,这里有一脉水,清且浅,斜穿而过,傍晚的时候,夕阳就铺在水里,一半儿瑟瑟一半红。这里有芭蕉,有海棠,背后是竹林,如果有风,就会听到竹叶萧萧的声音,下雨,就都打在芭蕉叶上,滴滴答答,一直到天明。这里是回廊,廊间可以绘很多花,一朵才盛开,一朵已经凋零。这里往南,挖一个很大的湖,湖里全是荷花,夏夜和清晨,不必出门,就可以闻到荷香。”
如果说开始萧南还面无表情,那么随着嘉敏的描述,萧南的脸色越来越白,越来越白,白得几乎透明,而深黑色的眸子,像是燃烧起来:“谁?”
“什么?”
“谁告诉你的?”
“什么谁告诉我的,”嘉敏笑吟吟地说,“宋王殿下魔怔了么,不过是嘉敏半夜里睡不着,胡说八道了一通,也值得宋王殿下这样?”
萧南抿了抿唇。元嘉敏在他身上花心思,他是知道的,她要是从什么地方打探到他在金陵时候的故居,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就算是在这样的月夜里。就算是在这样的月夜里,她的眼睛黑得这样厉害,她的唇色红得这样妖异……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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