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张迈的询问,曹元忠应道:“元帅所言甚是,如今幽云震恐,河北人心动摇,正是传檄而定之时!”
张迈望向范质,范质却道:“质以为,尚欠三事。 ”
“哪三事?”
范质忽然跪下,行叩拜大礼,道:“元帅既欲向石贼开战,是将问鼎天下。石敬瑭当灭,然天无二日民无二主,元帅若不即皇帝位,难定天下士民之心。”
曹元忠一愣,张迈笑道:“又来劝进,难道要我在这定安县即位么?”
范质见张迈不再像以前一般有意推托,似有默许之意,心中大喜,忙道:“即位登基乃第一等大事,自然不能草率。”
张迈道:“那就再议吧,还有两件事情是什么?”
范质道:“上京大捷,至今尚未公之于天下,这段时间河北虽然一直有传闻,却未能笃信,若能使中原确切知道我军大败契丹,河北逆军必将胆寒,士民必将归附。”
张迈点了点头,道:“这事我已有安排,半个月内,便有消息。第三件事情呢?”
范质道:“先前之檄文,似有不妥,赵普无学,不能为元帅是缺补漏。元帅之军令未经润色,虽然简洁而豪迈,能使下层百姓一听便知元帅之意。然质朴之行令,可以用之于胡地,不可用之于中国,可以动诸胡不文之辈,不足以动中原有识之士。以如今形势,需再行一道正式檄文,以坚天下士林归附之心。”
这话说的委婉,其实是委婉责备上一道檄文太过草率粗鲁,尤其那句“可以用之于胡地,不可用之于中国。可以动诸胡不文之辈,不足以动中原有识之士”,是在提醒张迈不能用对付胡人的手段脾气,用来对付中原。
张迈来自一个斯文末世。传统文化。一扫殆尽,身上是一股质胜于文的野气。不计较衣冠,不计较礼仪,不计较文采,临事不讲道德仁义。全是**裸的利害计算,有时甚至连遮羞布都不披,身上固然有几分先秦“古风”,同时却也很有几分“胡化”的味道,他自穿越以来一直活动在西北边疆,接触的敌人大多都是半开化的胡人与半胡化的汉人,因此他直来直去、以利害为准则的野风让天策政令能够畅行于胡地。
但到了中原这边。面对河北、山东,他的檄文传出,得到响应的却多是那些盗贼与起义军,儒林有识之士、两河豪强士绅只是恐惧。却并未起而呼应,可以说并未达到张迈预想中的效果。
曹元忠在旁边眼睛眯着,等候着张迈的反应,只要张迈眉宇间有一点怒动便要起来喝骂范质。
但张迈却是默然,说道:“我听你和道济为我讲说历史,说到唐朝以后,世家大族衰亡殆尽,到了今天,难道山东的世家还有那么强的力量么?”
范质道:“中原虽遭百年丧乱,但毕竟有上千年的文华积淀,世族虽衰,斯文的根底尚在。元帅欲服天下人心,必须身行汉家王者之表率,不可使中原士民有胡风炽炽之感。其实元帅在秦西、晋北所行仁政已经传遍天下,有识之士,莫不叹服,洛阳诸公也都翘首以待太平,如今需要的,只是最后推一把的力气。”
张迈道:“是我推你们,还是你们推我?”
范质道:“元帅为天下人开创一个太平,臣下就得辅佐圣主,开创一个盛世!”
张迈哈哈笑了两声,抬头望向穹顶。
他的历史知识再差,却也能想见五代时期中原的华夏文化必定还有深厚根底的,否则不会接下来就孕育出一个文化那么灿烂的大宋来,自东进以来,一方面他所建立的政治秩序正在逐步改造着这片古老的土地,但另一方面,这片古老土地所孕育的英才也在潜默地渗入天策内部。这是历史的惯性在与张迈博弈,然而这一次张迈没有抗拒的意思,软弱的东西固然要改掉,文明的习性,却不必泼脏水连同孩子般地泼掉。
“好吧,就按你的意思,再拟一道檄文。”
范质见张迈纳谏,喜形于色,他有倚马立就之才,更何况在北上的路上就已经打了腹稿,这时挥笔而就,重拟了一道檄文,虽非骈四俪六,却也甚有文采,拟毕提交张迈。
张迈让他读了一遍,觉得引典过多,便让删节,再易一稿,定稿之后,不用那些廉价的新式印刷,而是传来这次从关中引来的十二个文士,以佳木为轴,以南纸手抄,按两河、山东和中州的主要州镇再加上洛阳为目的地,仔仔细细到抄写了一遍,然后请张迈过目。
张迈随手拿起一份,入手就觉得古色古香,和之前曹元忠搞的那些印刷品的确不可同日而语,有些轻叹古人在文华上面的坚持与用心,说道:“这不是檄文,这是艺术品了。发出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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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策大唐在云州拟定设东枢、定河北的大计划时,洛阳方面石晋政权正在忙着救火。
经过宰执的推举,范延光被委派往邺都筹划军务,以阻挡天策南下的兵锋,同时饬令杜重威一定要将唐军拖住。本来石敬瑭是要下旨斥责杜重威的,但在桑维翰的极力劝谏下才改斥责为抚慰——现在是非常时期,这时候若洛阳流露出对幽州大军的不信任,说不定就会将杜重威推到天策那边去!
范延光得令即行,点了几员宿将,便外出调遣兵马,直奔邺都,临行前向冯道讨要了一个懂得算术的白身门人作参赞军议的参军,好助理兵粮后勤事务——因冯道受命负责兵粮调度和后勤配合,范延光虽然避嫌不便直接与宰相直接过往,却也委婉地作出了示好之意,冯道便推荐了一个尚无功名的门人李昉给他。
这李昉是河北深州人氏,其嗣父李沼、生父李超都在朝为官,范质在洛阳一番激辩后。李沼李超兄弟服其宏论,感觉石晋已无前途,竟双双告病辞官回了河北老家,因李沼与冯道交好。便让儿子留京随冯道读书。
李昉年纪甚轻。都还不到十八岁,范延光见是冯道推荐。不好推托,就署了他一个官职,却是闷闷不乐,对他的一个心腹门客张奇迹道:“冯乐老太算计人了。我向他要人,虽然有向他示好的意思,但他也不应该就给我这么个小毛孩!”
张奇迹在投入范延光门下前是个算命的,属于下九流,读书的水平虽然不能和大儒们相比,消息却是灵通,这时答道:“恩主这么说可错怪冯乐老了。这个李昉。是前工部郎中李超的儿子,过继给乃兄李沼作了嗣子的。他的才学且不论,就说这李氏兄弟,在河北儒林广有名声。交游广阔,人脉深厚。既是冯乐老送来,又有他两个父亲的背景,以此子为媒介,便可撬动半个河北儒林。这不是算计,是一份大礼呢。”
范延光一听,这才转愠为喜,道:“这么说冯乐老的为人,还是厚道的。”
那头李昉也向冯道告辞,临行前问道:“先前听说深州遭兵,学生深感忧虑,幸亏日前得到家书,知悉家父、家叔彼时访友在外,躲过了兵灾,此去河北当能与父亲、叔父团聚。临行在即,却不知道老师有没有别的吩咐。”
冯道说道:“此去若见到了你父亲,告诉他要以家国天下为重。”
“就这样?”
冯道没再搭腔,挥了挥手道:“去吧!”
这时的北方中国尚武之风未泯,李昉虽是儒生也能骑马,紧赶慢赶赶上了大队,等他到达邺都时,折德扆的兵马已经攻进了邢州,目前正准备继续南下。邢州以南人心惶惶,眼看折德扆只要度过漳河就能威胁邺都了。
范延光老于军伍,进驻邺都之后,没两日就将数万大军布勒完毕,他清点粮草,整顿城防,肃剿奸细,石敬瑭派来的监军见他行动神速,十分满意,那张奇迹又暗中贿赂了监军,监军便向洛阳发去文书,盛赞范延光治军有度。
这时河北烽火遍地,邺都以北许多受了兵灾的家族纷纷逃入邺都避难,邺都以南未受兵灾的豪强也派了子弟就近打探消息,范延光也一一加以安抚,又命其部将孙锐展示军威兵力,又派遣前锋冯晖引强兵巡视漳河。但他越是如此,满城军民就越是忧形于色。
范延光向门客们问计,但张奇迹等人擅长的只是阴谋诡计,并不懂得人心大势,一时失语,张奇迹道:“不如就问问那个李昉。”
范延光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召见了李昉问策,李昉道:“晚生才疏学浅,不敢妄言,然而家父为避兵灾,如今正在邺都,他老人家与河北士林诸君子素有往来,颇知上下民情,将军不如召家父一询如何?”
范延光大喜道:“于沚先生就在城中么?那我自当前往拜见!”
范延光是个典型的武人,不见得有多礼贤下士,拜见只是说说,不过李沼曾在朝为官,不掌实权却颇清贵,范延光也不敢太过怠慢,而且现在又用得着人家,将人请来后,安排歌舞宴会,客客气气地执礼询问。
李沼一阵还礼后说自己也不知为什么会这样,范延光见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就有些闷闷不乐,张奇迹见他有些不耐烦了,咳嗽一声使个眼色,范延光就推说去茅房,张奇迹跟了过来,范延光道:“这个李沼,也没什么本事!”
张奇迹道:“恩主,人家这不是没本事,是嫌恩主还不够礼遇于他。他们这些文人都有些臭毛病的,把自己肚子中的策略吊高来卖呢。”
范延光反应了过来,道:“原来如此。”
回到大厅,屏退歌舞侍从,只剩下四人,忽然下座向李沼深深行了一礼,他是镇守邺都的大帅,如今石敬瑭给他的权柄已不在杜重威之下,李沼不过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右资善大夫,何况如今又已经辞官,忽然见范延光如此礼下,赶紧也下座还礼道:“将军行此大礼。叫沼如何敢当!”
范延光道:“于沚先生,我老范是个粗人,不识礼数,但一片赤胆忠心。还是有的。我是相州人。相州就在这邺都西面,咱们都是河北人。说起来与先生算小同乡。我的老家临漳就在漳水南岸,如今天策的前锋越逼越近,渡过漳水,临漳县便首当其冲!我范延光别的什么都能不管。但说什么也不能坐视家乡遭兵灾!因此这次是真心求教,请先生定要指点于我!”
“将军言重了,将军言重了!”李沼道:“沼不是不说,只是不敢说!”
范延光道:“为什么不敢说?”
李沼笑道:“我怕说了实话,将军会把我的头砍了!”
“这是什么话,我怎么会害先生!”范延光见李沼还是微笑不语,便指天立誓道:“我范延光当天立誓。不管先生说了什么,我都一定不会加害,若有违誓,天打雷劈!”
李沼忙道:“无需如此。无需如此。既然将军如此诚心,那沼便为将军剖心置腹吧!”
范延光心道:“这些读书人,真够作的。”却还是脸露喜色,两人再次坐定。
李沼说道:“将军到邺不足三日,便能整顿好兵马,这份能耐,果然不负朝廷重托。”
“那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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