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宫里,小乐子公公早就等在暖心阁。冰儿三人方一进入暖心阁,他便快步上前麻利地请过安,然后一甩手中拂尘,高声唱喝:“太后口谕!”
脑中霎时一片空白,冰儿感觉身上的力气仿佛一瞬间被人抽干净了一般,双膝一软,“咚”地一声直直地跪在地上。众人皆惊,却顾不得许多,纷纷跪了一地,俯身听旨。
“冰儿……听旨!”忽然,飘渺似鬼泣般的声音从冰儿体内幽幽传出。众人立觉浑身冰凉,本能地身体忍不住抖了抖。而立在她面前准备宣旨的小乐子,因离得近些,听那声音竟不似从冰儿口中发出,倒好像是从地里冒出来,直接钻进他身体里的。全身遏制不住地涌起一股恶寒,勉力定了许久,方才好了些。捏着有些变调的嗓子,尖声宣旨。
“和硕公主马佳氏玉冰听旨!马佳玉冰禀性顽劣,不遵妇德,罔顾礼法……屡教不改。哀家念其年纪尚幼,心性未定,责令闭阁思过三月。钦此!”
闭阁思过三月,这大概是冰儿所仅知道的几种圣旨中轻得几乎可以称不上“罚”的旨意了吧。不过三月虽短,但夺去一个人的命已经远远足够了……让她用三月闭思换一个的命,她或许会考虑考虑。可是如果三个月后出来,得到的却是那个人的死讯。那么,她宁愿自己死!
死?想到死,心底突然涌出一股噬心啮骨的无力感,这种感觉前不久自己才深刻体会过,只是这一次来得更猛烈,更汹涌。冰儿感觉自己像那即将溺水的人,明明水面离自己近得只有一线之隔,只要稍稍上浮那么一点点就可以呼吸到新鲜空气,偏偏身体却好像被冻结在了那片时空里一样,动弹不得分毫。
冰儿的异样,引起了八阿哥他们的注意。她仰面引颈仿佛是想呼吸更多的空气,可是口鼻却抑而不吸,本来苍白的脸色已经憋得开始泛红,身体僵挺着,竟一副要窒息的样子。
“八哥,怎么回事儿?”十四围着冰儿直打转,推她攘她,甚至对着她微张的小口扇空气这样的蠢事都做了,也不见一点作用,不由急得直冒汗。八爷也是一筹莫展,只好建议道:“掐人中试试?”
十四试了试,还是不管用。而期间,冰儿的脸色已经开始由红转青。正手忙脚乱间,一旁的采青突然跳出来,照着冰儿的后背心就是用力一拍。十四面色陡地一戾,正要喝斥,却听冰儿猛地一咳,接着便是一声急促地吸气声,心中一喜,忙回头看她。
冰儿剧烈地呼吸着,样子与救上岸的溺水人相差无二。八阿哥一边拍抚着她的背,给她顺气,一边轻声安慰着:“没事儿了,没事儿了……”
二人相视一眼,不由看了一眼采青。
冗长的宫道上,八阿哥与十四阿哥缓步而行。两人虽并肩行走,却一路无言,各自沉思。安顿好冰儿以后,他们找来采青问话。气氛沉寂的房里,采青刻意压低的声音却掷地有声:“奴婢小时候,有个堂哥因为意外不幸身亡。当时痛失丈夫的堂嫂,哭着哭着就喘不上气,模样……与格格方才极其相似。当时有家中的长辈用力捶了她后背心给她顺气,才缓过来……”
两人低头闷行着,觉得今日这宫道好似没有尽头一般,走了许久,仍看不到宫门。正烦闷间,前方传来脚步声,抬头看去,是四阿哥与十三。十四冷哼一声,扭头想走,被八阿哥挡了回来。
走近前,双方各自见过礼。十三阿哥终是没忍住,向八爷问道:“八哥,你们可是从暖心阁出来?”
八爷点点头。
“那她……”
八爷深看了十三阿哥一眼,只淡淡道了一声“被禁足了”,拂袖而去……
水莲觉得自己快要疯了,或许已经疯了也说不定。因为,她发现自己不仅陪着冰儿一起蹲在墙角“蘑菇”,心境还前所未有的平和,没有觉得半点不妥。要不是采青硬拉她出来,向她哭诉她怎么跟冰儿一样失了魂似的叫人担心,她估计也要对着墙角默上一天了。
这可一点儿也不像她的性格!水莲苦笑,回头望着面着墙角一动不动的冰儿,无奈叹息。自从八阿哥与十四阿哥离开后,冰儿就抱着拶指的刑具坐到了那个角落,将近一天一夜了,动都未曾动一下。进去伺候的宫女得到的回答,一律只有两个字:不吃、不喝、不睡、不用!
水莲起初是心神不宁,坐立不安,也想过像以前一样跳起来骂冰儿两句,将她骂醒。可当她决定将想法付诸行动,来势汹汹地杀到冰儿面前时,一切的想法,都在视线触及到那段娇小的身影时,灰飞湮灭。直觉告诉她,冰儿这次的情况与以往都不同。光骂,恐怕是不行的。
冷静下来,她开始琢磨冰儿之所以会这样的真正原因。水莲还记得,前两天她问冰儿是不是喜欢上柳玉生时,冰儿坦然回答不是,且露出一副另有其人的伤心模样。水莲相信冰儿没有说谎,她说不是,就是不是。
冰儿是重情重义的。水莲愿意将冰儿现在的反常归结于她的重情,只是在旁人看来,不是更加坐实了她与柳玉生有瓜葛的谣言了吗?
时间在冰儿闭阁之后,变得很慢。宫里气氛本就庄重,少有人大声说话,太后懿旨下了之后,更是人人自危,连大喘气儿都不敢。从前,有个很不识大体的最是喜欢挑战这种氛围。不过今天,那个极端另类却是乖乖地呆在阁里,听话地闭门思过。有人高兴这野蛮丫头终于被治住了,以后再也不敢藐视皇威。也有人叹息棱角磨去,以后再难见新鲜……
不管怎么样,这对他们来说,只是生活又归于了平常,无甚大碍。不过,暖心阁里的人可就苦了。每天伺候一个不吃不喝,既不说话也不睡觉的主子,那痛苦比架在锅上煮还要叫人难受。他们每日战战兢兢,小心翼翼,提心吊胆,心急如焚,担心的却不是照顾不好主子。而是盼着时间快点过。人人每天从天亮盼到天黑,从天黑再盼到天明,只希望那三个月能在一眨眼间过去。可时间好像跟他们叫上了劲,慢得就像钝刀子割肉,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筋扯骨的痛,每次痛都叫人痛彻心扉,大汗淋淋……有神经弱的,早就到了崩溃边缘,被水莲遣到后院去做杂役。神经坚强的,每天面着一个枯坐如桩的主子,也生了绝望的念头……
这一天,外面突然下起了大雨。豆大的雨滴砸在瓦片上发出叮叮的声响。樱园的桃花早就开了,满树的芳菲,叫这风雨一摧,纷纷落地,沾了一身污渍。
“唉……”水莲不由叹气。既为这花,也为这人。
“这是第几日了?”身后悠悠响起的声音,飘忽得水莲以为自己幻听。定了定神,确定自己没听错后,直接扑到冰儿面前回答:“第三日了。”
不管怎么样,她肯说话就是好的。
冰儿抬起头,侧首望向院外芳菲的雨。三天了……这三天里,她的心时时刻刻都如被人架在锅上熏烤一样,生不如死!今天这雨……倒是一场及时雨。
“更衣!”冰儿突然吐出这两个字。水莲劝道:“你已经三天滴水未沾,还是先喝口清粥吧。”
“更衣!”冰儿固执地道,“去把那件没穿过的梅红色旗袍拿出来。”
水莲知拗不过,只好依了她。
换好衣服,冰儿坐在镜前:“头发盘起来,把旗头戴上。”
“你不是不喜欢戴旗头吗,说是沉得慌。”
“无碍。”冰儿喘了片刻,聚了好久的气才悠悠吐出这两个字。水莲突然觉得害怕,冰儿有气无力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她不敢去猜想,不敢去揣度。依冰儿的性子此时此刻她在想些什么,想要去做什么。她可以想到,却不敢去想。
“把以前赐的首饰,挑些上乘的拿出来。”
“嗯!”
水莲望向镜中的冰儿。自打进宫以来,这是她第一次规规矩矩按照宫里的装束打扮自己。以前不是偷工减料,就是迂回变通,没有一次老实听话过。这一次却如此重视,旗头花心处还镶了夜明珠,水莲听说那是去年生辰时,太子爷送给她的。
打扮好,冰儿起身便向外走,水莲急忙快步挡在她的面前:“太后口谕令你守阁三月,不得踏出暖心阁半步。你若违抗,暖心阁上下所有奴才都得拉出去砍头。”
“放心吧,我不会踏出半步。”水莲怎能相信,冰儿现在走的方向不正是朝着大门去的吗?“现在正下着雨呢,你要去干什么?”
冰儿不理她,顾自走进了雨里,水莲匆忙取了伞跟在她身后。来到暖心阁大门处,冰儿撩起袍摆跪在泥水里,向着宁寿宫的方向三叩首。
水莲心登地一跳,立即明白冰儿所说她不会“踏”出半步的意思。冰儿的确是不会“踏”,她是要用“跪”的!
水莲急忙跪在冰儿面前,挡住她的去路:“你疯了!现在雨下得这么大,你又几天几夜不曾休息进食,倘若一路跪到宁寿宫,你知道你的身子会怎么样吗?就算你身子骨再硬也经不起你如此糟蹋啊!”
冰儿不理她,站起身绕过她,走三步再次跪下叩首。
“你站住!”水莲见劝不动她,只好来硬的。若是平时她自然不能把她怎样。可现在冰儿三日未曾进食,再加上连日来心神耗损,身子正虚得很。水莲大步赶上去,从身后一把抱住冰儿就往回拖:“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不会让你如此胡来!”
“放开我!”冰儿用尽所有力气挣扎,也挣脱不开水莲的钳制,眼看就要被拖回暖心阁内。冰儿突然放声大哭,哭声哀婉凄绝,直透人心。
水莲只觉浑身一颤,身上的气力都被她的哭声抽了去。“水莲……我求求你,你让我去吧!我实在等不下去,等不下去了啊!每每想到他的手,我的心就痛如刀绞。每每想到他在宗人府多待上一天,就要多受一天拶指的苦,我的心比受万箭穿心还要痛!呜……水莲,你不知道,像我和玉生这样极爱弹琴唱曲的人,手就是我们的魂,我们的魄,是我们生命的所有啊!没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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