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末期,武昌古城有一条小街叫函三宫,街在蛇山背面,青条石铺成凸凹不平的五尺道,石板下面有淙淙的流水声。
黑瓦青砖的板壁小屋,沿街排列,其中一间小屋里住着个孤苦少年。他姓傅,父母双亡,无兄无弟,其时天下大乱,武昌为四战之地,朝廷和义军双方在这里拉锯,一次大战之后,少年被朝廷军队裹挟,离开了涵三宫。
一去三十年。忽然一天,一个顶戴花翎的官员坐着大轿,马队跟随,轰轰隆隆来到涵三宫,有老者认出,此人便是三十年前失踪的少年。而此刻,地方官围绕,毕恭毕敬,称他“统领大人!”不多久,一栋豪宅平地建起,风火院墙,石狮拱卫,傅统领衣锦还乡,住了进去。
如此大户,人丁却是不大兴旺。傅统领毕生仅有一子,取名天鹏,从小教他舞枪弄棒,学得一身武艺。那年,湖广总督府招护兵,傅统领送子考试,天鹏大展英姿,他一一过了必考科目,到后来两手撑地,拿起大顶绕场一周,跟着飞一样打起了猴拳。那拳是傅家祖传,一共八八六十四招,舞到快时,人影如飞。
围观的一片叫好声。天鹏以第一名录取。傅统领满心欢喜,指望儿子好生磨炼,熟悉行伍,接自己的班,将来也能顶戴花翎,荫子封妻。怎知时运已去,潮流变更,年轻人的心,和老辈不一样了。
那时候中国积贫积弱,外侮不断,人心思变,孙中山的学说在军队里偷偷流传。总督府护兵中,也有人拿禁书到营里来,背着当官的看。节假日去酒馆,常常遇到新军士兵,这些兵都拥护民主共和。“这样腐败的朝廷,只有革命是唯一办法!”他们在酒馆里大叫大嚷。天鹏出身将官家庭,爹爹天天教训忠君,但是战友的影响更大,面对朝廷腐败,国土沦丧,他的同情心渐渐转到革命党这方面来了。
那天晚饭前,天鹏背着汉阳造步枪,在营区巡逻。忽然听到哨子响,队长集合全队兵丁训话。
“总督大人有令!”队长喊道,“所有人不许离队!在营房休息待命。”
晚饭加了红烧肉,天鹏心里不免惴惴不安,大碗红烧肉,只有打仗时候是这样。
一声“紧急集合!”天鹏触电一样从床上跳下来,队伍开进督抚衙门大院,这里火把通明,人声鼎沸,说是审判革命党。议事堂上,总督瑞溦和督练所总办满人铁忠都坐在椅子上,四下是亲兵卫队,这些亲兵全部由满人组成。
汉人护兵,只能在大堂之外,天鹏被指定在一棵树下站岗。
一阵喧嚷,亲兵们将一个年轻人推上堂来。这人穿着宪兵制服,相貌堂堂,虽五花大绑,也边走边愤怒地反抗着。
铁忠一拍惊堂木:“怎么搞的,你身为宪兵,叫你去抓革命党的,怎么你自己被抓了?是不是误捉啊?快快说来!”谁都听出来,话里有开脱的意思。后来知道,铁忠的妹夫是宪兵营管带,营里出了革命党,妹夫有责任,铁忠想替他开脱。
不料那人爽朗地说:“没有误捉,我就是革命党!就是要推翻你们皇帝的统治!你们鱼肉百姓,丧权辱国,这样的皇帝不推翻待什么?”铁忠一愣,慢声说:“年轻人,走了错路不要紧,交出你的同党,我保你不死!”
那人大声狂啸:“做你狗日的白日梦!老子既然做了革命党,就抱定了死的决心,我的同志千千万,会来找你报仇的!快来杀老子啊!”
铁忠气得身体颤抖,大声叫道:“推下去,快推下去,斩首!斩首!”那人哈哈大笑,大步走向黑暗中的远处,不久,听到那边一阵“革命万岁!同胞们起来革命啊”的呼声。
第二个推进来的是一个精干的年轻人,中等个子,沉静的模样。刚进大堂他就喊道:“要杀就杀,啰嗦什么!”铁忠立即下令斩首。士兵们拥着那人出们,那人朝着士兵们大呼:“同胞们起来革命!”“还我河山!”“共和万岁!”天鹏的心不由得激烈地跳着,看看身边的伙伴,也都有不忍之情。
第三个人已经受伤,面部血肉模糊,却不屈地站得直直的,傲然看着总督和铁忠,大声说着:“不消问得,老子就是革命党!除了你们这几个狗奴才,四万万同胞都是我的同志!”铁忠恼羞成怒,喝令鞭打,那人挨着鞭子,嘿嘿狂笑:“打得好!打得好!今天是老子,明天是你们这些狗奴才跟着老子来!”他是被好些亲兵架着去的刑场,黑暗中,听见“共和万岁”的口号声!
很晚了,衙门才静下来,除少数人处理遗体,多数人都回营。
天鹏看见,同室的伙伴们没一个说话,都不声不响地钻进被子。刚才杀的就是年轻的士兵,同是当兵的,人人都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天亮之后,家里来了个老佣人,说老统领病了,夫人叫天鹏请假回去看看。天鹏告了假,随老佣人回到家,见父亲躺在床上,脸涨得通红。
晚饭后,傅统领清醒过来,问天鹏队伍里的事情,听到昨夜杀革命党,傅统领激动地说:“杀得好!这些个乱党,就是要铁腕镇压!”他嘱咐天鹏,切切不可听激进分子的胡言,要紧跟着自己的官长,相信朝廷。
天鹏默不做声。
夜深,远处忽然一声枪响,跟着又是几声,再过一会,噼噼啪啪的枪声在城里四处响起,“杀呀,杀旗人呀!”有人大声喊着,到处是奔跑的脚步声。
造反了!天鹏一下子想起昨夜的情景,“我的同志千千万,要来报仇的!”革命党来报仇了!
傅统领也醒了,叫儿子扶起自己,仔细听了听,说:“不对呀,是新军造反了,势力大得很,听这枪声,有重机枪!”话未落音,“达达达!”从很近的地方发出机关枪的射击声!
枪炮声整夜不停。造反的新军,把大炮拉上蛇山,向着江边的总督府猛轰。“嘭,嘭!”震天动地。
天亮之后,天鹏换上便衣,出外探听消息。到处都说革命成功,总督已经逃跑,武昌已是革命党的天下。
消息乱纷纷的,有说那个著名的将领黎元洪也是革命党,就是他带着新军造反的。前天夜里被斩首的三个人,一个叫彭楚藩,一个叫刘复基,那受伤的叫杨洪胜。街上的传单,称这三人是烈士。
安民告示满街发放。天鹏抢了一份,拿回来念给父亲听,父亲倚在太师椅上,静静地听着,听到“湖北军**都督黎元洪”,不由大叫几声:“背主奸贼!背主奸贼!”当即仰面倒了下去,天鹏急将父亲扶起,只见父亲的脸如充满鲜血一样红的可怕,已经没有呼吸,那双眼睛却是不肯闭上,定定地看着天!
非常时期,不敢张扬,天鹏和母亲商量,什么人都不通知,只是偷偷叫了几个平日里有来往的街坊,天黑之后,将棺材抬出去,安葬完毕。
江那边的炮声一直响个不停,听说汉口战事正紧。忽然有人来叫天鹏,是街坊周家包子馆的二兄弟,叫周方锁。周家和傅家,有些渊源,傅统领的安葬,就是方锁一手招呼的。
“我想去参加革命军!”周方锁说,“现在街坊人已经去了十几个。”
天鹏说:“听说北洋大军到了,那可是一支十分凶狠的队伍!”
方锁爽朗地说:“正因为这样,我们才要去投军!湖北人是不怕死的!”正说着,又有几个街坊年轻人进来。现在的局势是,革命军占领了武汉三镇,但是军力不足,如果北洋大军发动全面进攻,有可能挡不住。
“我们要抢时间!”方锁说:“现在是要坚持武汉军政权,等着全国的响应。一旦响应的省多了,北洋军就是再凶也没用!”众人都点头称是。
天鹏有些犹豫,周方锁说:“你也知道那些昏官祸害国家,现在军队把他们推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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