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鲁木齐,他在县里当了一段教育局的副局长,现在已改任县民政局的局长了。人们对他十分热情,一个个都说:吴局长回来了。吴局长见了人也很客气,一个个敬烟。三花跟在大国后边,三婶二大娘叫着,一一给村人问好。大国回村后,自然看见了那些挂在寿材红布上的军功章,看后大吃一惊!在村里生活了这多年,竟不知老姑父居然还是个功臣。说起来,这也是民政局该管的事。于是他当晚就赶回了县里,给书记、县长汇报去了。
第二天,县长就带着一帮人赶来了。县长先是领着县上的干部们在村街的灵棚前献上花圈,一干人进灵棚给老姑父、老姑的遗像恭恭敬敬地鞠了三个躬。尔后,县长对蔡思凡说:蔡总,抱歉。我调县里晚,老人走时,也没送一送。昨天才听民政局吴局长说,老人是个大功臣……你看这样行不行,咱县上烈士陵园也要改迁新址了。按规定,老人立过这么多功勋,是建国前的,可以进陵园了。进了陵园,这不光是你一家的荣誉,也可以让后人一代一代瞻仰。大国也在一旁说:香姐,烈士陵园,规定很严,一般是不让进的。县里经过慎重研究,才定下来的。蔡思凡想了想说:那……我娘呢?县长迟疑了一下,望着大国,说:吴局长,这符合规定么?大国说:按规定……目前,还没有先例。蔡思凡说:那就算了。我爸都走了这多年了,你这会儿才想起让他进陵园,晚了点……县长略显尴尬,说:既是合葬,不进也行。不过,我还是请你再考虑考虑……这样吧,进不进陵园,听你的。可老人的事迹,还是让报纸给宣传一下吧。
大国觉得他这是给村里办了件好事,却没有办成,有些扫兴。后来,大国把我拉到一旁,悄悄地说:志鹏哥(他不喊我“丢”,这次回村,除了蔡思凡,竟没有一个人叫我的小名),丧事办完,请你务必多留几日。我说:有事么?大国说:不是我要留你。是县长特意吩咐的。县长本来要亲自邀请的,场合不对。所以交代我,请你一定留县里小住几日,咱县宾馆现在也“四个星”了。我说:县长贵姓啊,我又不认识他。大国说:马县长。你不认识他,他可知道你……我说:到底啥事?大国说:我给你交底吧。不就想你几个钱嘛。现在你是大户,给县里掏几个钱,上个项目,资助资助,也算是你造福乡梓。我说:可以呀。有项目么?大国说:项目?项目还不好说。立项的事,一晚上就日弄出来了。你只要出钱,项目要多大有多大。志鹏哥,你要出一千万,我给县长说说,给你弄个政协常委……听他这么说,我有些不高兴,就说:你让我考虑考虑。
当天下午,又来了一群记者,都是要采访老姑父事迹的。蔡家人都在忙着办丧事,顾不上。村长挨家挨户动员,找来找去,只叫来了十几个村人,都是些七八十岁以上的老太太。有国胜家、保祥家、春成家、海林家、印家、国灿妈、水桥家、宽家、麦勤家、榆钱妈……这些老太太,男人都先后下世了。有的耳朵还聋,七嘴八舌的,也说不出什么来。可说着说着,头一句脚一句,竟掉泪了。最后,她们异口同声,印象最深的,是“胡萝卜事件”……当年,老姑父刚当支书的时候,瞒下了四十七亩胡萝卜,救了全村人。可这件事,是历史遗留问题,不好报道。
记者走了,却把老婆们的怀旧情绪给煽起来了。于是又节外生枝……这事由三婶(国胜家女人)牵头,串联了还活着的十二个老太太,挨家挨户地联络,说是要由一家一户凑钱,给老姑父立一碑。老太太一合计,决定由骡子家女人出面,请县史志办的苗金水(骡子家的女儿,嫁给了原小学校长苗国安的儿子)撰写碑文,碑文上要着重写“胡萝卜事件”……一家一户无论出资多少,都要在碑文上注明。这十二个老太太,能量很大,仅是一个晚上,一家一家挨着收,收上来一万零八十块钱,立一碑足够了。
本是蔡家迁坟、合葬,却又闹出了这么一档事,这把村长(村长是九爷家二孙子)难为坏了。蔡家由蔡总、蔡思凡主事,也是要立碑的。可村里老太太偏又要张罗着凑钱立碑,村长是晚辈,两边都是得罪不起的……于是,村长跑前跑后,经过再三协商,最后蔡思凡勉强答应,“胡萝卜事件”可在碑文背面记之。
按蔡思凡的本意,是要谢过众人,把收上来的那一万零八十块钱一一退回去。可老太太们执意不肯,也就罢了。
迁坟的那一日,按照乡俗,蔡家在姑爷坟里用黑布围搭起了方圆几十平米的大棚。
尔后一路都有黑布棚罩着,这也叫“打黑伞”。老姑父如今是阴间的人,不能见阳光……那一日,开棺后,蔡思凡一脸肃然,说:五叔,三婶,下去吧,下去验验,看我爸的头在不在?!还有你,丢哥,你也下去,做个见证!
下到地下去捡骨的,最先是三婶。三婶虽老了,身子还硬朗,也胆大。跟着的是几个年岁大的婶子(按乡俗,只有平辈才能下去捡骨殖)。同辈的男人,就剩下五叔了。五叔老得不行了,是由人搀着下去的……尔后,一个个传话上来:在。头骨还在。
此刻,蔡思凡又说:老少爷们,谁还愿下去,给我做个见证!一人一百,当场兑现……说完,当着众人,她放声大哭!
于是,传言不攻自破……
收捡骨殖时,三婶胆大,三婶一边捡,一边念叨:老蔡,搬家了,住新宅了。老蔡,搬家了,住新宅了……闺女们都给你安排好了,妥妥当当,全全乎乎的。有楼有车有电视还有洗衣机,司机两个,丫环一群,啥都有……我也跟着念。
重新入殓时,杜秋月、杜老师赶回来了。杜老师是刘玉翠陪着坐着一辆新买的桑塔纳轿车回来的。杜老师偏瘫多年、半身不遂,走不成路了,车后备箱里还装着轮椅。车进村后,是刘玉翠和司机一块抬着他挪到轮椅上,推到灵前的。到了灵前,又是刘玉翠和司机在一旁搀扶着他站直了,在老姑父和吴玉花的灵前,上了三炷香……杜老师虽偏瘫,但穿得周周正正的,着新西装,衬衣雪白,脖里还象征性地挂一领带,嘴里嘟嘟囔囔的,也不知说什么。刘玉翠忙在一旁翻译说:教授说,恩人,恩人哪!
老姑父迁坟的仪式就像他当年结婚一样,是独一无二的,十分隆重。
起棺时,鞭炮齐鸣;十二班响器吹着,乌央乌央的……无梁村人,凡接到信儿的,都回来了(据说,蔡总蔡思凡放了话,凡在外打工的,耽误一日,给一百块钱)。一街两行,站满了人。
这次重新安葬,蔡总蔡思凡穿了重孝,手执哀杖,由板材公司的两个姑娘搀扶着走在最前边。跟着的是她儿子,儿子十岁,披麻戴孝,手里捧一“牢盆”。(据说,蔡思凡不能生育,儿子是收养的,这也有闲话。)接着是老大老二,两旁打引魂幡的是女婿们。后边是响器班子……响器班子后边,是抬棺木的四十八条壮汉,两成两班……身穿重孝的蔡思凡,一身孝白,看上去十分的体面。据说,她的丧服是在省城找人定做的,剪裁得很合身,人反倒显得年轻了。她的两个姐姐,跟在她身后,由于终年劳作,看上去差别极大,竟似是两代人的模样。于是,我相信,优越也是可以包装的。这时候,绝不会有人想到,她最早是从“脚屋”里走出来的。
在村街的十字路口“转灵”的时候,十二班响器对吹。按规矩,“响器家”(平原乡村的叫法)对班吹,凡赢了的,是要再加赏一份礼金的。于是,“响器家”开始玩命了。先是边吹边走“划船步”,一个个似要把腰扭断的样子;接着有一班,吹着吹着忽一下脱光了脊梁,神瞪着眼泡,对天长吹《上花轿》;又有一班,把唢呐插在两个鼻孔里,扬起脖儿,一嘴四吹《百鸟朝凤》;再有一班,走出一女子,站在一条板凳上,解了裙装,露出上身,把两个铃铛吊在乳房上,狂吹《天女散花》!一时人像潮水一样……蔡思凡在儿子摔了牢盆后,扑倒在地上,领一干人大哭,哭得昏天黑地!
转灵后,三声铳响,撒了纸钱,再行起棺……前边走着家人、亲戚、村人,后边排长队的是板厂的二百来号工人(工人凡戴孝者算一天的工),就这么一路哭着送到坟里……这时候,一晃眼,我看见了“油菜”,他竟默默地隐在送葬的队伍里。是呀,有才哥也回来了。曾经十分自豪的国营企业的工人吴有才,这次回村,竟然一声不吭,像是羞于见人。他定然也知道,我们都回来了,却一直躲着,连个招呼也不打。早年,我初进省城的时候,曾在他那里住过一晚……现在,他?
中午,蔡总、蔡思凡特意安排了两处吃饭的地方。凡本村人,在小学校立的伙,吃的是大鱼大肉,烟酒管够;凡在县上或外地工作的,或特意赶来的送葬的关系户等等,蔡思凡专门安排了豆腐宴,吃的是春才新磨的豆腐。春才领着一班人,溜、煎、炸、炒……把豆腐做出了很多花样。如今吃素也是一种时髦,人们都说好吃。
我说过,我是带着那盆“汗血石榴”回来的。安葬了老姑父夫妇之后,浇汤(这也是当地的风俗)的时候,在坟地里,我把蔡思凡拉到一旁,私下里问她:香,这盆石榴……
她看了我一眼,说:啥意思?
我说:我是说,石榴下……
她说:你不都看见了么。一村人证明……你还不信?
我说:我想听你说一句。
她说:想听实话?
我说:实话。
她说:实话告诉你,有头——狗头。我娘怕他落(寂寞),让我给他买一狗娃。后来狗死了……丢哥,我有那么坏么?
这时候,蔡思凡才说了实话。那盆石榴,最早,并不是她卖的。那时候,她手里刚有点钱,听了一个南方商人的话,想办一板材加工厂。那人原说他要投资的,后来发现是个骗子,人不见了。由于事已开了头,已投入了一部分钱了,只好去银行贷款。可人家银行不贷给她。没有办法,那时候她死的心都有了。再后来,她去给行长送礼时,打听出来那个银行行长喜欢盆景,就把那盆石榴给人送过去,贷出来五十万……再后来,是有人想巴结行长,就一次次把那盆石榴从行长个人的盆景园里买出来,再倒手送过去。每倒一次手,就长一回价……等到我手里时,已经倒了八次手了。
说着,蔡思凡流泪了。她说:记得小时候,我爸从县上开会回来,给我带回来一块糖。那天夜里,他回来已经很晚了,都半夜了。他摸黑儿,悄没声儿地把那块糖塞在我嘴里,我含着,甜了一夜……那是我最快活的一夜。
我说:明白了。妹子。我明白了。
接着,她说:丢哥,不是我发了狠话,你会回来么?
我说:会。我会。
她说:看见了么?你背上眼珠子乱骨碌,你就等着拾骂吧……
我说:我知道。
这时,她说:我的板厂,你看了?
我说:看了。
她说:不能投点资么?
我望着她,我知道她提要求,是早晚的事。我说:可以呀。不过,得有项目,得有可行性(我没说“报告”)……
她说:先说,少了我可不要。三十万,五十万,不够点眼的!
我愣了一下,说:你让我考虑考虑。
一听这话,她说:你真敢一毛不拔?真不打算回来了。
我说:我会回来的。我得找到一个方法。
她说:——呸!装。还装。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把你的好车停在弯店,一个人步行走着回来……啥意思嘛?
我心里说,我真不是装。我得找到一个能“让筷子竖起来”的方法。
——在这里,我告诉你,我不是迷信。我不迷信。我所说的方法,“让筷子竖起来”的方法,不是“梁仙儿”那种,不是凭意念,也不是钱的问题……这你知道的。乡人供我上了十九年学。整整十九年哪!我真心期望着,我能为我的家乡,我的亲人们,找到一种……“让筷子竖起来”的方法。如果我此生找不到,就让儿子、或是孙子去找。
后来,我把那盆“汗血石榴”栽在了老姑父合葬后新迁的坟前。
我想,假如两人再吵架的时候,也好有个劝解……虽然我不信这一套,也是个念想吧。可是,当我在坟前再次跪下来,磕了三个响头之后,站起时突然头一晕,眼冒金花,竟不知道我此时此刻身在何处。
我知道,我身后长满了“眼睛”……可我说不清楚,一片干了的、四处飘泊的树叶,还能不能再回到树上?
我的心哭了。
也许,我真的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