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来酒肆上马车前撒了些在地上,在马车上,刀疤男点了她的穴道,所以也没派人在车内盯着她,每走一段路,香球内的香米粒便会顺着马车的缝隙落在地面上。
黄毛到了,枇杷自然也到了。
秦玖侧首望向门口,眼前一花,却是黄毛冲着她扑了过来,敛起翅膀落在她肩头,瞪着黑豆眼说道:“九爷,要香米,再给点香米!”
“吃了一路还没吃够,难道我平时都没喂饱你吗?”秦玖扫了一眼黄毛,目光移向门口。
很惊异地发现,来的这些人,她都不认识。
站成一排的是六个男子,他们身着一色的黑色夜行衣,和杀手的衣衫很类似,但不知为何穿在他们身上气势却和杀手完全不同。
他们不像是杀手,而是像杀神,似乎一切都在他们掌控之中。他们每个人手中都拉开了一张劲弩,看上去并不大,但那弓上面奇奇怪怪的装置却让人觉得这种弓箭非比寻常,射程和力道绝对比一般的弓箭威力大。
六个人,或站立,或半蹲,或蹲下,姿势虽不同,但皆是箭在弦上,弓开满月,似乎随时都会离弦而出。且每个人姿势不同,瞄准的方向不同。瞬间,屋内的每个杀手都感觉到自己已经被笼罩在箭影之下。
很明显,射在黑衣人头目手腕上的箭就是这几个人其中的一个射出去的,但是此刻看去,这些人手中的弓弦上皆有箭,显然是射出后又换了箭。他们的箭囊不是负在背后,因箭短小,箭囊斜挂在腰间,一伸手指便可以换箭。
站在六个人前面的是一个男子。
男子身着墨朱色锦织便服,在屋内烛火的映照下,这近乎黑色的深红,在端庄沉稳之中呈现出一丝艳丽。他头顶未戴王冠,而是簪星曳月,墨发半披,说不出的倜傥洒脱。
人并不白,而是十分健康的小麦色,五官是完美的,身材是修长的,气质是邪魅的,笑容是无害的。他逆着刀光剑影,立在那里如闲庭散步般闲适。
这个男人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纯粹动人的阳刚和邪魅。
秦玖一愣,然后忍不住撇嘴,看了一眼自己肩头上的黄毛。
黄毛没领来枇杷,倒领来了颜聿,让她挺意外的。她扫了一眼颜聿,在心内嘀咕了一句:没有温文尔雅的气质,脸上就不要挂温和无害的笑容,这样让人更觉得可怕好吧,别人会被吓到的好吧!
不过,她不得不承认,这样的颜聿,瞬间夺去了一室的光华。
黑衣人头目也被颜聿初来的气势吓了一跳,但随即就镇静了下来。他这边的人数明显比颜聿那边多,何况他们手中还有一个秦非凡。
“既然严王大驾光临,在下就不客气了!”黑衣人头目捂着尚且还在淌血的手,阴沉沉说道。
“好说,本王也不会客气的。”颜聿说得轻淡,不知为何,秦玖却从他话里听出了金戈铁马的霸气。
黑衣人头目瑟缩了一下,眯眼扫见榴莲还在自己手下之人的佩刀之下,冷笑着说道:“严王大人,你想要从我手里救走这两个人,却不是那么容易,你的箭再快,总快不过我们手中的刀。”
颜聿负手轻笑,眉头轻挑,慢悠悠道:“既然你自诩自己的刀快,那我们比试比试如何?你说砍,我说射,看看是你手下的刀快,还是本王手下的箭快!”
黑衣人头目冷冷一笑,他就不信了,架在榴莲脖子上的刀会比颜聿的箭还要慢。而且他也不信,颜聿会拿榴莲的命开玩笑。
“好,那就一言为定!”
秦玖知道颜聿是要救榴莲,但这种方式,真的万无一失吗?她看了颜聿一眼,却见他转首朝她悠然自得地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一种让人信服的魔力。这一刻,秦玖选择了相信颜聿。
“看到我手中这个玉佩了吗?”颜聿伸手从腰间解下一个玉佩,冲着黑衣人头目晃了晃,“本王将这个扔出去,在落地那一瞬间,你喊砍,我喊射,我们的人同时出手如何?”
黑衣人头目皱了下眉头,将方才射在自己手上的箭头折了下来,淡笑道:“王爷的玉佩多值钱,摔了太浪费,用在下的吧!”
“好说,你倒是谨慎,生怕本王使诈,也好,就让你来扔!”颜聿懒洋洋道。
那人将手中的箭头扔了出去,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箭头上面,就在箭头即将落地时,他高声喝道:“砍!”颜聿喊的“射”在黑衣人头目之后。
那人觉得自己这边赢定了,杀了这个秦尚书,再杀秦玖,最后再杀颜聿。
意料之中的惨叫响了起来,他冷笑着回头,却惊骇地瞪大了眼睛。
原本持刀押着榴莲的人,咽喉上插着一支白翎箭,双目圆瞪,手中的刀软软落在地面上。而被押在地面上的榴莲,此时已经被一个年轻的男子救了过去。
那个男子正是枇杷,秦玖见状,早已携着黄毛,悄然退到安全的地方观战。
黑衣人头目不可置信地看着颜聿。颜聿伸出一只手,在他前面晃了晃,慢悠悠道:“不是本王使诈,而是你太笨。你知道战场上是怎么发号施令的吗?不是喊出来,而是用信号。看到本王的手了吗?本王的手就是令旗,本王指哪儿,箭就射哪儿。”
黑衣人头目一想,的确发现在喊射之前,颜聿的手指动了一下。
“你这是使诈!”黑衣人头目怒声说道。
颜聿似笑非笑地勾唇,“是又如何,你又没说不许使诈!你要不要见识一下!”颜聿说着,右手三指微屈,食指和拇指指点着前方,动作极快、极轻,点了七下。
七道劲风从黑衣人头目身畔掠过,接着便是七声倒地的声音,连惨叫都没有发出来,他余下的七名手下便倒地身亡了。可见,方才守在门外的人,也是这么被杀的。
快!准!狠!箭箭射中气管,令人无法发出惨叫。
黑衣人头目身子不可遏止地抖了一下,脚步不自觉向后退了几步,眼珠瞪着,惊恐地望着颜聿的右手,生怕他冷不防抬起来对准了自己。
颜聿若无其事地玩着自己右手中指上的碧绿色的扳指,一会儿举起来,一会儿挥挥手朝着秦玖肩头上的黄毛打招呼,笑得纯良无害。黑衣人头目又退了两步,一扭头就要咬向自己的衣领,作为死士,衣领上浸的都是剧毒,若是任务失败,便只有自尽。
颜聿的食指轻点,一箭呼啸着朝黑衣人头目射去,恰射在他麻穴上,他身子一僵,顿了一下。颜聿冷笑着五指分开,手指变幻着轻点。
只听得嗖、嗖、嗖、嗖、嗖,五支白翎箭朝着黑衣人头目同时飞去,分射他身上五处大穴,封住了他的退路。其中两支箭射中了他的膝盖,黑衣人头目双膝一软,便跪倒在地上。
颜聿长眸微眯,静静地与他对视片刻,忽而唇角轻勾,懒懒笑道:“说吧,到底是谁派你来的。你要是说了,本王会给你一个痛快。否则的话,你看到这些箭了吗?若是几百支箭射在你身上,让你鲜血流干而亡,是不是很有趣?”
黑衣人头目觉得一点也没有趣,他伸出未受伤的手,抹去了额头上的冷汗,抬头看到眼前不远处对准自己的一支支白翎箭,在烛火下闪着幽冷的寒光,他慢慢闭上眼睛,低声道:“我说!我的主子是一个老妪。”
颜聿颇感兴趣地挑眉,“她叫什么名字?”
“铁……拐……”他的声音越来越低,颜聿凑过去想要听清,却见黑衣人头目突然目露凶光,纵身跃起,挥刀朝颜聿胸前砍去。
秦玖没想到这人双膝受箭,还能突然暴起袭击。她一惊,本能地向前挪动脚步,但意识到自己衣袖中已经没有了丝线,心中顿时一慌,但足下却没有停止,而是更快地冲了过去。
颜聿也没有躲闪,就在黑衣人头目即将砍中他时,一支支白翎箭射中了他全身要位:咽喉、左胸、眉心,每一支射中的都是致命之处。
闪着寒光的刀在距离颜聿身前寸许的地方停住,以悲壮的姿势跌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落地声。
那把刀挥动过程中带起的冷风荡起了颜聿的发丝,鬓边、额前的发丝被拂起,又慢慢回落到颜聿的脸上。
他慢慢转身,望着秦玖。他唇角含着的一丝笑意一点点扩大、加深,成为一个艳绝人寰的笑容。就犹若一朵花,从最初的含苞待放,到慢慢舒展花瓣,终至盛放的绝丽。
秦玖停住了脚步,她竟然忘记了颜聿那边还有弓箭手在,看来是她白担心了。她盯着颜聿脸上令人窒息的笑容,暗骂一句:没事笑得那么骚包干什么,会晃瞎人眼的好吧!至于这么高兴吗?
颜聿并不知秦玖心中腹诽,面朝着她张开了怀抱,两条修长的手臂优雅地伸着,那种架势似乎可以将天地尽揽在怀里。面对着颜聿张开的怀抱,秦玖心头怦怦乱跳两下,她敛下了睫毛,犹若扇面一般的睫毛在脸上映出一道浅褐色的阴影,遮住了她眸中的情绪。
对于颜聿忽然多了几个这么厉害的手下,说不定还有更多,她表示很惊讶。想起当日在秋募会上,他说自己手下没高手,让她去和颜夙比武就有些气恼。
她也不看颜聿,也不理颜聿,转身朝着榴莲走去。
颜聿看着自己张开了半天却依然空荡荡的怀抱,有些失落地垂下手臂,眸中闪过一丝黯淡。他近乎无赖般地大步跟在秦玖身后,低声问道:“让我看看你,伤到了哪里?疼不疼?”
秦玖依然不说话,只是快步朝榴莲而去。
颜聿觉得自己很受伤。
这种情况下,正常的戏码不应该是女子感激涕零地投怀送抱?若是运气好点可能还会有个香吻,运气再好点,可能还会以身相许吗?怎么到了他这里,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也就算了,还甩给他一个冷冰冰气呼呼的背影?
不过想到刚才黑衣刺客攻击他时,秦玖似乎很担心的样子,他心情又好了起来。颜聿亦步亦趋地跟在秦玖身后,看到她的手腕还反剪缚在身后,忙拦住她,“我给你解开手腕!”
这次秦玖倒是站住了,颜聿低下头,小心翼翼将绑住她手腕的绳子解开了。绳子勒得太紧,秦玖白皙的手腕已经被勒出了一道深深的青痕。不过,这点青痕相对于秦玖身上被刺客划的那一刀轻多了。
颜聿眉头皱了起来,秦玖不以为然地甩了甩胳膊,客客气气道:“多谢严王大人了。”
颜聿颇失落地咳嗽了声。
六个弓箭手此时已经收起了弓箭,整整齐齐站在门口处盯着颜聿,看到颜聿的样子,脸上神情都有些怪怪的。在自己属下面前丢面子什么的,貌似很丢人。
榴莲平躺在一侧的桌子上,身上伤痕累累,此时已经昏迷了过去。黄毛飞到榴莲身上,见到榴莲闭着眼睛不说话,伸嘴啄了啄榴莲的脸,见榴莲还不醒,又要去啄榴莲的耳朵。
秦玖一把抓住黄毛的翅膀将它拽了过来,她伸手掀开榴莲身上的衣衫,看到他胸前隆起的一道道鞭痕,心中一痛。
枇杷在一侧道:“刺客下手挺狠,不过好在都是些皮外伤,不会有性命之忧,只是他身子弱,需要休养段时日。”
秦玖又检查了榴莲身上的其他伤口,看到确实如枇杷所言只是皮外伤,这才放下心来,点点头道:“带他回府吧!”
枇杷点了点头,不过看着榴莲身上的伤有些为难。
颜聿用眼角一扫自己那六个弓箭手,意思是说,赶紧将这个伤不太重的碍事的榴莲弄出去。几人会意。一人将大屋内散落的板凳腿拾起来,一人出去寻了些藤条进来,一人叮叮当当敲打了几下,做成了一个简易的软床,又一人将衣衫脱下铺在上面,将榴莲抱起来放在上面,余下一人是在旁边指挥的,分工明确,办事神速。
及至秦玖和枇杷反应过来,四个人已经将人抬上软床,前后左右护着,抬着榴莲出了屋。
枇杷看了眼颜聿灼灼的目光,低头说道:“九爷,我先出去了!”
枇杷说着,便领着自己带来的人出去了。
一屋子人瞬间走得干干净净,只余下她和颜聿。
秦玖扫了一眼颜聿,笑吟吟道:“严王爷,我们也走吧!”
听到这熟悉的严王爷,颜聿的长眸危险地眯了起来,不是答应要喊他玉衡了吗?
“过来,先把伤口缠住。”颜聿手里扬着一块布条,用温柔的声音、命令的语气说道。
秦玖转过身,从自己里面的内衫上撕下一块布条,手脚麻利地把伤口缠住了,然后回过身,冲着颜聿一笑道:“好了,我们也走吧!”
颜聿目光一黯。
女人太强悍了,不好,真的不好!
两人出了大屋,沿着山路向下而行。这座山并不如何高峻,但却林木茂盛,无边无际铺展,被风一吹,起起伏伏。
夜色已深,月倾空山,秦玖在一处高坡处驻足,任风扬起衣袂飘飘。
“方才那刺客说主使人是一老妪,王爷觉得可信吗?”秦玖问道。
颜聿点了点头,“他应该没有说假话,只是可惜,最后没有说出那人的名字来。铁……拐……这听着不像是名字,倒像是一个绰号。罢了,我会派人去查的。”
“我已经听说了今日在朝堂上的事情,恐怕白家之案顺利得以重审困难重重,此事王爷怎么看?”
颜聿抱臂斜斜倚靠在树干上,眯眼盯牢了秦玖的眼睛,淡淡说道:“王爷倒是没什么认为的,但是玉衡倒是有点想法!”
秦玖唇角一勾,“那玉衡可否告知一二?”
颜聿笑吟吟跨前一步,眸中神色一肃,“我觉得,他对白皇后应该有心结。只有解开了这个心结,白家之案才有重审的希望。”
秦玖闻言,脸上不由得浮起一抹笑意。这笑意好似腊月里冰雪之中绽放的寒梅,有着宿命的寒冷。这一点,她也曾猜测过,如今颜聿说了出来,证明不是只有她一个人是这样想的。
庆帝不愿意重审,除了不愿意承认当年是他错了,定然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心中还有个不为人知的证据,让他认为白皇后不是冤枉的。
这就是庆帝的心结。
“你觉得这个心结会是什么?”秦玖扭身问道。
颜聿盯着秦玖不说话。
秦玖扬了扬眉,将声音放软了,低声道:“玉衡,你觉得这个心结会是什么?”
颜聿这才微笑着说道:“我当初之所以能从封地回到丽京,是因为他病重,若非身体极差,他不会轻易召我回京。后来,他身体渐好,虽然如今仍然离不开药物,但和那时相比,却是好得多了。他重病时,正是白皇后执政之时,你不觉得这里面可能会有问题?”
秦玖一愣,继而有些了然。颜聿说得不错,这里面肯定是有问题的。庆帝重病,得利的是白皇后,有人若是想在这方面做文章,嫁祸姑母,假若对方再有了所谓的证据,那么定会让庆帝相信。
秦玖唇角慢慢浮起一抹魅惑人心的笑意,只是双眸之中,却浮起一抹冷。她思量片刻,心中便有了计较。蔡供奉在宫内多年,若要她查庆帝重病那段时间所用的药物应不是难事。
“玉衡,多谢你!”秦玖是真心感谢颜聿。
颜聿似乎对秦玖这句谢谢并不满足,深深凝视着她,一袭黑红色衣衫迎风翻飞,让秦玖忍不住想起当年在这里和他初遇的情景。那时,她以为他不过是他偶遇的一个再也不会有任何交集的陌生人,怎么也没有料到,后来,她会和他有那么多的纠葛,更不会想到,有一日,她还会和他在这里重聚。他的强行逼婚,曾经让她恨他厌他至极,到了如今,她竟也不知自己对他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
此时,面对着他灼灼的目光,她妩媚一笑,走上前去,将自己的手送到他的大掌里。
两人虽不是第一次牵手,但是秦玖主动却是第一次。
颜聿黑眸中涟漪潋滟,他甚为愉悦地轻笑,反手握住她的温软的小手,两人并肩向山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