器的牲口。
以这种天塌地陷的运动为背景,南氏睡得醇厚芳香,绵软悠长,三天三夜,他睡在死一般的幸福里,毕竟三千多个坟头啊!那一夜,南氏累得几乎连皮都挂不住了,肌肉、鼻子、耳朵、眼睛等都摇摇欲坠。
南氏醒来之后,村子里已是似台风过境之后,恢复了安静、平和,蝉在枝头鸣奏着优闲的黄昏。醒来的南氏第一个动作是呼出一个长长的长长的哈欠,这个哈欠是整整一坛的百年沉酿。
南氏伸伸胳膊把头枕在上面,他望着窗子上的玻璃,那块玻璃很久以前被风打裂了,父亲沿着它的裂纹粘上了纸条,调和了它们分裂,并制止了它们的继续分裂及至破碎。南氏就是望着这块包含了政治哲学的玻璃甜蜜地笑了。
本来,他制订策划了许多其他的发泄方案,如:
一、把童年时候在全班女生面前把自己裤子扯下来的李华杀掉。
二、给三年级时把自己的卷子当众销毁的而且从来都是斜眼珠看自己的老师吃几刀。
三、把那个擗走了父亲半亩的青玉米还不承认在门前打滚说父亲欺侮了她的李寡妇倒挂在她门前的歪脖儿桑树上。
四、蒙块黑布去半里外的公路去劫个人或装鬼把走夜路的人吓个屁滚尿流。
五、到城里看准了最繁华的路段,把自己从二楼上投到那里,像投一颗炸弹。
……
之所以这些都被放弃了,不是因为他胆子小、血气弱,而是源自于他发自灵魂的对全人类由衷的热爱而不忍心对其造成伤害。
南氏才刚笑到了一半的时候,南氏父亲走进来了,南氏赶忙让脸上的笑容销声匿迹,闭上眼睛装睡。
“说,为啥子做这事儿?”南氏父亲站在炕下问,每个字的份量砸地上都能溅起一阵黄土。
南氏继续装睡。
“你装!我叫你装!”南氏父亲踢掉鞋子,拎在手上,上得炕来,按住南氏,照准了屁股就拍了下去,动作娴熟,程序也是轻车熟路,而且说不定那鞋自己早就认得南氏的屁股了。
“大!我说,我说。”南氏也熟练地出溜一下子从炕上窜下来。
“说吧!”南氏父亲穿上手里的鞋子,盘腿坐到了炕上。
“我憋得慌。”
“呵!你憋得慌!你还真把你自己当成一回子事儿了!”南氏父亲手拍炕沿的气派毫不逊色于县太爷拍惊堂木,“少年不知愁滋味,爱上层楼觅闲愁!你憋得慌!不,我看你是闲愁!说!我平日怎么跟你讲的。”
“大!我记着你的话呢!你说,‘红尘三丈,人生二尺……’”
“好了,”南氏父亲挥手打断了南氏,把腿从炕沿上垂下来,站到地上走出了屋子,“是让你记在心里,不是记在嘴皮子上。饭就在锅里去吃吧,我先下地去了。”
南氏的父亲不是瞎子,但他的瞳孔是蒙了白色的障的。人们说南氏父亲眼睛里的白障是从娘胎里带来的,初时只有针尖大小,后来这障就随着南氏父亲一起长大着,长大了。小时候,南氏抬头看着父亲时他感觉那两只白色的障是一对翅膀,现在南氏低头看那两只白色的障仍然感觉那是一对翅膀。
这双有一对“翅膀”的眼睛能看到金色的麦穗、黄色的稻谷、红色的高粱、成熟的玉米、饱满的红薯、花生以及牲口们落在路上的粪便……南氏的父亲没钱买肥来施,但却不影响他这个灵魂已浸进了种子里的庄稼人对庄稼长势壮足的渴望,于是南氏父亲便成了村子里第一个起早的人。
等到他手拎铁锹,柳编筐里装满了农宝(庄稼人对畜粪的称呼)回到村里时,人们才开始了咳嗽,吐痰,踢拉着鞋上厕所,倒尿盆……开始这新的一天。
南氏父亲在他每天起早的路上不仅拾到了一个秋天又一个秋天喜人的收获,还拾到了一件汗衫、一块不小的猪肉、一架破自行车……其中最不能省略的最富传奇色彩的就是—南氏父亲在这条拾粪之路上拾到了襁褓中的南氏。
南氏父亲拾到南氏时粪筐里已有了大半筐粪,于是南氏的父亲便一手抱着襁褓,一手拎锹直到把筐拾满到与往常一样满时才回了家。
捡到南氏拾满粪筐归来的南氏父亲的形态、姿式、步伐、言语、措词……与往常一般无二,以致于一路上同他打招呼的村人都没有意识到他左手上的抱着的那个家伙有什么不同寻常的。直到十余天后,南氏父亲捡到南氏的新闻横扫全村时,那天早上同南氏父亲打了招呼的人们才一拍脑门大叫起来:“对呀!那早儿,我不就是瞧见了吗!”
那天,捡到南氏的那天,是南氏父亲的五十岁生日,知命之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