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眼时就认出了他。
“我原以为这场寻找将会是极其长久漫长的。我已经准备好了面对寻觅路上重重的风雨……但是,十一月热带的阳光下,你一回头,我感觉自己那么桀傲不驯,那么清高自许的生命一下子萎谢如尘,驯如羔羊了……我告诉自己,就是他了,可以为之生也可以为之死的人就是他了。
“然而,我太自大了,我太高估自己了,我以为我会有无穷的力量,任何困难风暴重重,我是顽强的海燕……我没有想到我会折翅,我没有想到有一天我会累得连呼吸也不能……
“命运同我开了一个并无恶意的玩笑,然而我却痛入骨髓。南氏,我是属于你的……但是,你不属于我。南氏,我说过只要你给我背影就够了,我没有料到到最后,是你的背影夭折了我。
“南氏,对不起,我承诺过永远爱你,可是我已经死了……
“洛德在他离开时曾经对我说,我所向往想念的疯狂只是潜意识里自己对自己被欠下的爱的补偿,他说这是没有长大的表现……
“他还说,他是上帝赐于我的,我无法遗弃,他说无论何时,他都是我绝望与无法自拔时惟一的退路和出路……而且,他在离开了一年后,又回到中国来,他说,他要等我长大。等我长大之后,他将带我前往芬兰,那个长满月光和雪山的国度,我梦中的天堂……
“现在,我发现我终于长大了,我需要一条退路……
介惊石停下来,她看着南氏,她的目光里有了三千尺的深度。
“所以,南氏,这是今生里,我陪你走过的最后一程……”
南氏看着介惊石,她眼里缓缓飘过岚烟。
“南氏,最后我有一个小小的要求,你可以……”
南氏点点头。
“南氏,我转身走去后会决不回头的……我想,请你目送我。南氏,我要背影也记住你的目光……”
介惊石转过身去,风中,她没有泪水。
南氏,就这样看着她的背影远去,仿佛天空收起它的彩虹。
第二天,天快要亮了。
介惊石在枕上做了一段又一段碎片似的梦,每一个片段结束后介惊石就会睁开眼看一看天色,看一看窗角的月亮。
她苦候着黎明,她急于要离开,但是她搞不清自己急于要摆脱什么。
“”,有人敲门:“姐。”
是萧一山。
“干什么?”介惊石在床上问。
“南氏找你。”萧一山在门外说。
介惊石掀开被子,跳下床,光脚打开门。
“他在哪儿?”
“姐,为什么还要见他?”萧一山别过头去。
“我问你他在哪儿?”介惊石吼道。
萧一山看着她。
南氏背对介惊石家的大门,单腿支着一架自行车,停在马路上。
介惊石走到他背后。
“我来了。”
“哦!”南氏回过头,“走吧!”
介惊石点点头,不问为什么,轻轻坐到车子上,抓住南氏腰上的皮带。
单车夹着风行驶在灯火行人与车灯稀落的街道上。
此时黎明将来未来,所有一切景物都因此朦胧、遥远,看上去,摸上去,都是那么的不真实、不确切。单车就在这不真实、不确切中飞驰着。介惊石感觉自己突然长出了翅膀—现在,她,真实的她,就在梦里飞着……
介惊石有些迷离了,有些恍惚了,一种温暖的哽咽在轻柔地抚摸她的喉头。
她的翅膀,不,是南氏的单车,仿佛一把锋芒的犁,一点点一点点正在破开黎明的青色,穿过南边市中心的南边江面上,习习江风吹来,水一样,把早晨越洗越亮了。
在琥珀色的闪着玉金香般澄碧酒色的黎明里,介惊石的瞳孔突然凝固住了,就连呼喊声也被封杀了。
因为,她发现,她遇上了一队青色的牛群,一队青莹洁净,水洗过一样清新的碧色牛群。
南氏乘单车,从后面,像卷入丛林的风一样插入牛群,并在它们中间游刃穿行。
牛群从容地走着,此时的城市,喧闹还未浮现,仍在静寂,水泥与钢筋铸造的楼房半睡半醒,坚硬冰冷的沥青马路上牛群潜然移动,如云彩滑过天空。
悠然的牛儿们半眯起它们哲人一般的眼睛,在回忆那倒转的流年;它宽厚食进了万倾碧绿的嘴巴在轻轻嚅动,咀嚼着昨夜的梦和月光。它们智慧的尾巴在它们身后智慧地拂动着,扫落掉身后岁月的红尘旧事。
它们像一队吟着风月的、志同道合的诗人溯着出生的阳光,迁往另一片水草丰美之地—这,应该是远古的景象,在远古美丽的景象中必不可少,有爱情发生……
不是梦中却胜似梦中的情景在身边发生着,而且触手可及—介惊石几乎要碎在这具有着强烈的震撼力的眩晕中了,她不由得双臂环住南氏的腰,脸倚在他后背上回过头去,看南氏带着她冲出牛群,并越来越远地超过它们。
单车行驶在飞跨这条宽阔河流两岸的跨江大桥上,单车停在这架大桥与云霓相接的最高处。
介惊石与南氏伫立着,江风浩浩长风烈烈从两个人的心头吹过。
他们回过头,面对着来路,来路之上的牛群正缓缓泊来,如顺流的花瓣一般宁馨、安逸。
他们无言地等待,等待那牛群走来了,他们感受牛群从他们身旁经过时,那一种被梦境撞击熏染的震撼,他们回眸,目送这群将永远在他们的记忆里行走的青牛,走出他们的视线。
然后,介惊石看着南氏。
“为什么要这么做?”
南氏无言,依旧看着远方。此时,能够听到这个城市渐渐发出来的骚动和喧哗,是呀!梦已经走远,人还能不醒吗?
“回答我,请。”介惊石拂去额前黑发。
南氏依然沉默。东风积起越来越厚的云朵。
“南氏!”介惊石大叫。
“一定要说吗?”南氏望着江面问,江面上风抖动着云天恢宏的倒影。
“一定。”介惊石说。
“你会后悔的。”南氏又抬起头来看着天空。风,在那里舒收叠卷着云彩。
“我愿意。”介惊石平静答道。
“那牛群是真的,不是梦,也不是从梦里走出来的。”南氏看着介惊石的眼睛,“我不知道是否可以称它们为这个城市的灵魂……但是,屠宰场的老板很浪漫,他不是用卡车,而是让牛群自己,从河这一岸的养殖场,走向那一岸的屠宰场。
每次的天亮,都是又一群牛的死亡的开始。
介惊石的手扶到了栏杆了,她把头就枕在栏杆上的手上。那姿式,似乎是在听江上的风声水声。
南氏看到她的泪水淌到手背上,顺着指尖,一滴一滴,滑落入江水之中。
“如果,这让你伤心了……”
“不,南氏,谢谢你。”介惊石倚着栏杆坐下来,“我想一个人,呆在这里,好吗?”
南氏退后,扶住单车。
“那么,我走了。”
介惊石没有出声,在南氏跨上单车远去后,她透过泪光,看着他的背影。
晴明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宵。南氏远去的背影,形同那行排云的白鹤,割伤了蓝天。
南氏一个人坐在傍晚时分因大家赶去吃饭而走空的教室里奋笔疾书,在翻开一页时,瞥见余晖如缕,挂在长桌一角上,一只蝴蝶就栖在那方桌角上,一动不动,翅膀上华丽的斑点,像一只流丽的眼睛,与南氏无语对视。南氏收回目光,左手覆上紧闭的的双眼。
有人在他对面坐下来。南氏睁开眼睛,是萧一山。
“我和姐明天就去美国了,在走之前,我本来是想修理修理你的,因为我是那么的看你不顺眼,况且你还给我姐吃够了足足的苦头,但是我要庆辛我姐终于从你这旋涡里逃出来了还来不及呢?可不想再让我们与你有什么关系了。我之所以来告诉你就是为了让你知道,我放过了你,虽然很不情愿,真的,你太幸运了。再见吧,最好是永远不会再遇见,真的,我们怕你了。”
萧一山说完,起身走了。
南氏转过眼去看那只蝴蝶,还好,它还在。
孟秋千说,你由双飞天鹅中的一只变成了自己翱翔的苍鹰,是对你表示同情,还是向你祝贺呢?
南氏笑,抬起头来看着远处有夜船行过的睡在夜的深处的蜷缩着的大海。
飞机航班上,萧一山说:“我上飞机前已经给姑妈打过电话了,让她在机场接我们。”
“谁让你给萧鹤凫打电话了!你怎么这么多事!你以为我是去美国是为了找她吗?你真讨厌!”介惊石气呼呼翻过身去,背对萧一山。
萧一山起身去要了一杯橙汁,回来递给介惊石。
“姐,那我们去美国干什么?不是去读书吗?”
介惊石默默啜着橙汁,转过头去看天空,她说:“我还是喜欢南氏,我就是喜欢南氏,真的。”
放下杯子,她把额头抵在玻璃上:“我来美国是为了找吴得,我要把南氏还给她。”
“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