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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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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立刻通知员工,将原属李力的办公室重新布置,交给梁思申使用。

    外公等梁思申与梁凡达成口头协议,便笑嘻嘻捅上一刀,说梁思申而今堕落,甘愿同流合污。梁思申嘿嘿地笑,没法否认。以前她或许会说一句她借用梁凡公司是起稀释作用,但今天她不会再说这种话,做人,还是实际点儿吧。她在以前的驻上海办工作,又何尝没有利用身份的优势?看开些,辞职之后,她的心很闲适,很踏实。

    但是外公并不打算放过外孙女,即使中饭餐桌上有外孙女婿托关系叫主厨做的金牌猪手,他都不会丧失立场,不打击外孙女,尤其见梁思申虎口夺食,帮同样爱好猪手的可可趁热抢食,是可忍孰不可忍。他故作得意扬扬地道:“你跟小辉结婚那么多年,有没有看出小辉其实是迷失青年?呵呵,他让我三言两语套出是个理想迷失的。想知道?不说,急死你。”

    梁思申还真急,外公透露出的三言两语充满玄机,让她非常想知道他们究竟谈了些什么,不过回头一想,不急,她可以问丈夫。于是她反手一枪:“可可,外公阿太做了坏事还不说,还想急死妈妈,怎么办?”

    “唱小兔子乖乖,十遍。”这是可可经常接受的惩罚。

    外公笑得嘴唇乱抖,咬不住猪手,好久才正色道:“还是告诉你吧,省得让我唱小兔子。”他把没见到雷东宝那晚与宋运辉的对话转达一遍,有些记忆偏差,但大致意思都在。“你呢,这回算是悟了,虽然来得晚了点,可我想你应该有很多新的想法,影响你的世界观,对不对?”

    梁思申不得不点头:“对,不过我正在适应这改变,做人通达点儿才好。”

    外公道:“你通达?我看是小辉惨了,你敢不敢承认你看他不顺眼?”

    梁思申看看可可,一时无语,果然她在外公面前等于透明:“可是我依然爱他,只是……偶像不起来了。”

    “成长过程嘛,总是伴随着一个个偶像的倒下,所以我宁可不要当谁的偶像,只当谁的对头。小辉是个踏实人,不过他受生活所迫,就跟我年轻的时候一样,挣生活都来不及,偏偏生活也不放过我们这种聪明人,不让我们安闲,所有的回顾啊总结啊对我们来说都是奢侈,我们没有时间精力做这些。我一直到退休,甚至等你外婆去世,才想了些人生一世的大问题,小辉呢,我前几天跟他提了一下,他还没在意的样子。我懒得跟没开窍的人多说,你自己逮空跟他谈吧。做人,怎么做都行,但心里一定要有个信念,明确自己该做个什么样的人。”

    “可想清楚了之后没法随便怎么做都行,那会让自己很痛苦。可能还是浑浑噩噩比较好。”

    “那你和小辉的关系准备怎么办?总得有个人转变。我不管你们别的,我只在乎可可。”

    “不会怎么办,他是我的爱人,是我的亲人。”

    “自欺欺人。”外公并不多说废话,“看金牌猪手分上跟你说这些,说完两清。你别以为我还跟你们这种小毛蛋蛋谈什么人生理想,你不是对手。”

    “谁跟你欺来欺去,这完全是我的问题,该调整心态的是我,小辉已经够倒霉,受我无妄之灾。”

    “我传给你的基因哪条是三从四德?受不了。”

    “不是我想三从四德,是他事事让着我,我好意思学你?”

    “也是,你那段数跟小辉比,就跟小泼皮撞上林冲。”

    “幸好,小泼皮众多,每天跟我吵架的就有外公等人,不愁寂寞。”

    外公难得宽容地笑笑,没有说什么,再接口就坐实小泼皮称号。两人斗嘴时候,小王和保姆奋勇吃菜,可可则是两眼滴溜溜看着两个人,似乎学足一招一式。

    可是梁思申话虽这么说,心里却是对外公的话认真上了。她回国后对宋运辉一直有心理障碍,明知这样不好,也明知自己很爱丈夫,可是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左看丈夫不顺眼,右看丈夫不顺眼,她总以为是自己的问题,被外公一说,难道,也有宋运辉的问题?可是,晚上与丈夫关上门畅谈理想信念吗?她都觉得有些荒唐。

    她终是想不出该如何开口,在宋家住了几天,外公不愿再住宾馆,她只好护送外公回沪。而后,她开始紧张的收购整合工作。其实,忙起来的时候,反而整个人正常起来,再没时间精力胡思乱想。梁凡把他的资金也交给梁思申策划,梁思申隐隐成了李力走后,公司的首脑。

    05

    小雷家人心惶惶。

    春节过后第一个月的老年人劳保工资虽然发了,可是老人们凑一起晒太阳的时候,见面第一句就是议论雷霆。大家心里都有朝不保夕的感觉:这个月的工资是如期发了,不知道下个月还有没有,或者会不会拖,大家都不敢大手大脚,一个个更加精打细算。

    而雷霆的高层则是关注着人民币的汇率会不会如外界猜测,调整向下,放外贸企业一条生路。中央台新闻都在说日本汇率失守,台湾汇率也失守,香港那边则是苦苦支撑,也不知能坚持到什么时候。周围国家地区的汇率都跌,我们国家的汇率坚守不跌,那不是把自己往死里整吗?不是说国家需要外贸企业挣外汇吗,大家都乐观地觉得国家不会那么没考虑。人民币的汇率应该也会顺应民心地跌,跌到出口企业又有活路为止。

    三月在大伙儿的焦躁中到来。雷霆的资金情况越发紧张,无数的口子等着用钱,每一笔钱进来,都得主事者掂量着轻重缓急,将钱安排下去,塞住其中最嗷嗷叫的一个口子。

    三月初正好一笔钱进来的时候,供电局终于等得不耐烦,要雷东宝一定设法将电费结了。雷东宝对着最要紧的口子供电局和小雷家一众老人的月劳保,还有雷霆工作人员的工资,着实委决不下,这笔钱给谁才好?给了供电局,其他就没了,给了劳保,工资就得打折扣,反正处处捉襟见肘。

    雷东宝还犹豫着,供电局在三道金牌之后,不客气地出手了。当时雷东宝正在电缆车间,忽然只听一声轰响,随即整个车间归于寂静,只余头顶一卷电缆在行车下面沉甸甸地摆动,带动钢缆“嘎嘎”作响,于此寂静之中显得分外狰狞,终于等电缆摆动结束,小三气喘吁吁打电话报告,说供电局来电下了最后通牒。

    雷东宝无奈,只有答应。过不久,电来了,来去就跟常见的停电或者线路故障一样,车间里除了陪同雷东宝的正明,谁都不知道这电的一来一去有其原因,车间旋即又陷入轰隆隆的机器声中,但雷东宝再无心关心生产和原材料库存,臭着一张脸一声不响离开。

    正明在初春的太阳下等雷东宝走远,立刻远远走去车间外面的空地,打电话给小三,问钱送去没有。

    “在路上,是没到期的承兑,还得找朋友贴现。正明哥,没办法给你,供电局催得紧,都拖两个月了,再大的面子也给拖没了,看样子这回是来真的。”

    正明道:“我的意思,你贴现后想办法留几万下来,我看供电局那儿把大头交上的话,应该可以混过一阵子。我们村那些老头老太的劳保不能拖,那些人本来就没几个钱,急了会找我们拼命。小三,这事一定要办到,你要是在供电局那儿应付不过去,给红伟电话,供电局的人头他熟。还有……这种苦日子我以前独立支撑过,有经验,你相信我。”

    小三当然清楚当年雷东宝入狱,正明独立支撑四面楚歌的电缆厂的过往,他现在只能相信正明的经验。“行,要是成的话,我跟书记说一声,这几天已经有老头老太找我要钱了。”

    “你傻啊,书记是喜欢下面人自作主张的人吗?尤其这种紧要关头,他能让你乱动他的钱吗?别让他捏出你卵黄子。快去快回,回头我们商量怎么悄悄把劳保分出去。”正明顿了顿,又道,“小三,我前儿跟你说的话你忘了吗?小心划清界限。”

    小三心里一个激灵,连忙答应。大家都说他是书记的大管家,现在人们有气不敢找书记,都是找他来闹,要是如正明所言,以后有个万一,书记怎么样不知道,人家起码还有宋运辉保着呢,可他小三没依没靠的还不给当作助纣为虐的典型,让全村人民生吞活剥了?他很快就将正明留下几万的提醒举一反三,想到这是他偷偷划清界限、留下活路的机会。

    回头他果然得叫去红伟,才把供电局的头头脑脑摆平,虽然还差十万,可供电局的领导还是大手一挥,放他们一马了。请客吃饭后回到村里,正明指示小三把这笔钱先捂几天,让村里老头老太着急几天再悄悄发放,以谋求某些效果。大家都是在一条筏子上沉浮的人,总得给自己留条后路。小三借着酒意大胆地答应了,他在心里一径地告诉自己,答应的那些话是醉话,是不能当真的醉话,可是等他醒来后,他并没找正明纠正醉话,而是默默将电费余下的钱存进活期,默默观察事态发展。

    雷母从海南回来后便回了小雷家,连她都感觉出小雷家世态冷暖,回家后不敢多提海南的所见所闻。但村里的老头老太们在发钱那天领不到三月份的劳保,终归是不会放过每天一同晒太阳的雷母,大家都追着雷母要她回家跟儿子好好要钱,大家说话的语气一天比一天暴烈,越来越难入耳。雷母当然传达给儿子,雷东宝让她这么转达:先保证生产,有生产才有未来的劳保。但雷母回头这么一传达,大家却闹上了,都骂干脆停发劳保,先饿死他们这帮老头老太,帮村里一年省下几十万换什么未来,都骂雷东宝这主意断子绝孙。雷母起先还赔着笑脸解释,后来听怕了,知道这帮人不敢跟她儿子闹却敢跟她闹,她索性闭门不出了。

    但两天关下来,她就给关闷了,她又无法说服儿子,只好给能说会道的儿媳打电话,让儿媳帮忙解决。

    韦春红回来后一直根据朋友和律师的指点,悄悄转移她的家财。有朋友好心提供建议,说可以假离婚,可是韦春红在家独自想了三天,她好不容易擒来的婚姻,心里非常不舍,而且她猜测雷东宝既然眼下如此艰难,她若是再拿什么离婚去干扰这浑球,这浑球还不知受不受得起刺激。

    她最终想出一个主意,托朋友找关系,将所有的产权都转到她儿子小宝名下,小宝的财产,并不属于夫妻合有。

    但是对于现婆婆让她劝劝雷东宝的要求,她有心无力。雷东宝现在果然依言不来骚扰,她哪里还敢惹这浑球。其实她知道的并不比婆婆少,她自家里闹一次狐狸精后,在小雷家安了桩脚,她只要时时与桩脚联络,偶尔送个小零小碎,不仅把她的耳朵安插在小雷家,顺便也把雷东宝给监视了,但她当然是不可能知道正明和小三的主意。

    其实正明和小三也很顾虑,这种背着雷东宝做的事情万一被捅出去,他们两人的下场很惨,而他们又知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在一个村子做任何事情都捂不长。可是他们想到雷霆万一下个月的工资再出问题,下下月的工资继续出问题,以及已经开始的设备商接二连三的讨钱诉讼经过漫长程序被判决被执行,到那时候雷霆将面临的惨况,以及众村民对雷霆这几个核心高层的集中愤恨,他们又不敢不预做准备。正明犹豫再三,把他的担忧与红伟交流,红伟也是忧虑得脸色铁青,没有反对,只说让正明自己看着办,众人都意识到,再大的靠山,都不如不倒的雷霆。

    但红伟心里有矛盾,这么多年同学同事下来,不忍看着雷东宝一意孤行走上绝路。不过他得等又一笔款到账,才有脸去见雷东宝。此时雷霆的债主们再也不谋求什么途径,直接留下专人每天盯着雷东宝车轮大战般地要钱。红伟还没走到雷东宝的办公室,便听见吵闹声从总办飘出,响彻整条楼道。吵闹声中,他有些费劲地找到雷东宝沙哑得如同破锣一般的大嗓门,听着却是那么陌生。

    红伟看了一会儿,知道进去也没法与雷东宝说上话,只好退走。等下了班,雷东宝从债主们的包围圈中杀出,甩掉众人走出办公楼。红伟这才跟上,才刚靠近,就听雷东宝喉咙如拉风箱,“呼噜呼噜”地气喘如牛。红伟与雷东宝并排了,赔笑道:“书记感冒了?”

    雷东宝斜睨红伟一眼,道:“上火。”

    即使天色已经微暗,红伟都能看清雷东宝的眼白布满血丝,两只眼睛激凸如愤怒的牛眼。红伟还是犹豫了一下,道:“书记,我手头一笔钱到账,你看是不是先付了劳保?”

    雷东宝一天“战斗”下来,火气冲顶,闻言道:“跟你说几遍了,啊,没见墙上贴着通知?先保证生产。”

    红伟依然赔笑道:“你收收火气,我是红伟,不是讨债鬼。我说我们这些人的工资缓缓就缓缓,他们劳保没多少钱,占不了多少经费,就算我们尊老爱幼一下?没几个钱。”

    有来来往往的村民听见两人的大嗓门,都竖起了耳朵,听雷东宝会给出什么说法。

    雷东宝一刻没让大家等:“就算停一个月,也死不了人。”他今天吵了一天,大嗓门刹不住,说出来的话如敲锣打鼓一般,与闻者众。

    红伟想到雷东宝的身心可能还处于战斗状态,怕他再大声说出什么,只好闷声不响。

    但祸不单行,红伟还没跟着雷东宝走进生活区,一个做外贸的朋友打来电话,说新闻已经出来,中国承诺人民币不贬值。红伟只觉得眼前一黑,这么多日子来,天天几乎烧香念佛地盼着人民币贬值,没想到晴天霹雳。那外贸朋友在电话里悲哀地说,承诺都出来了,看起来起码三个月之内,汇率咬紧美元。

    如今这样的状况再拖三个月,对雷霆意味着什么?红伟用脚指头想都不会想错。

    红伟发了半天呆,才要跟雷东宝说,却发觉雷东宝早已走远。他只有叹一声气,他知道雷东宝也不易,忙得都一头扎在小雷家不回城了,换他早挺不住,起码得生几天病。红伟想了想,回到家里先一个电话打给正明,再打给小三和其他相关人等,将承诺传达出去,然后才敲响雷东宝家的门,告诉正捧着饭碗吃饭的雷东宝如此这般。

    雷东宝的反应不出红伟所料。他见雷东宝捧着饭碗的手一动不动,凝固在半空,而一张脸却如充血一般,涨得通红。红伟心中担心,真怕雷东宝出事,连忙伸手拍打,道:“书记,说话,说话。”

    但雷东宝过好久才回过神来,手中饭碗“啪”一声掉落桌上,一丝沙哑的声音从喉咙底部滚出:“没指望也好,也好,索性无赖到底。”

    红伟趁机道:“看来要过一段苦日子,书记,先把村里大家安抚好,把劳保发了吧。现在村里已经没一块可种的地,大家都指着劳保吃饭,别处没地方刨食。”

    雷东宝却并没听红伟说什么,自言自语地道:“真要把所有安装停下?还是停下没优势的铜厂铸造车间?”

    红伟只得大声道:“书记,我问你劳保发不发,这个时候不能惹众怒,一定要发。”

    雷东宝大掌一挥,道:“这几天没钱,等有钱立刻发。明天让小三出个通知,说明一下情况。你不当家,只看到你爹娘等钱用,你没见我这边每笔钱都是火烧眉毛才发出去。”

    “书记,老头们会造反。”

    “造什么反?雷霆要倒了,他们更没饭吃,一个个只看紧眼前一块自留地,一点大局意识都没有。这么多年啦,从来不会自我改造改造,没钱不发。”

    “书记……”

    雷东宝将红伟从椅子上拎起,一脸凶神恶煞:“你还想说什么?”

    红伟当即哑炮,怏怏而走。回到家里长吁短叹,一个电话将正明叫来,想了想,又把小三叫上。三个人一合计,觉得雷霆再这么被雷东宝搞下去,更没指望,可是又不能推翻,雷东宝头顶有无数光环,雷东宝身后又有不知道会不会出手的宋运辉等人。三个人密谋到午夜,初步决定架空雷东宝,第一步就是明天开始,小三和正明辛苦一点,晚上挨家挨户分发劳保,再等有钱,逐个分发部分工资,以安抚人心,并引导人心向背。密谋结束,红伟将口袋里放了一下午的汇票交给小三入账,以后雷东宝发雷东宝的令,他们三个做他们三个的事。

    雷东宝看红伟出去,只觉得清心,这几天他被追债的搞得一个头两个大,火气上来,恨不得自己拿头撞墙。今年不同以往,大家村口拦债主的火力不够,于是他便遭了殃。

    但即使红伟离开,雷东宝也再没端起饭碗。他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烟,考虑小雷家的未来该走向哪儿去。他越想越是心寒,耳边盘旋的都是王老先生认准他雷霆必死的话语。而他现在是真的开始束手无策,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才能带领小雷家走出困局。他想来想去,发现可以走出的每一步都是关系一个“钱”字,而没钱则是步步不通。

    如今手头的钱维持生产已经艰难,而设备商则是在法院要求诉讼保全。若是设备商得逞,小雷家被封一半,那么他说什么总得拿出一些钱出去打点,这样手头就会更紧,生产更加紧缩。唉,他每天就在钱眼里打转,白天黑夜脑袋里都盘算着怎么用好每一分钱。他不是不想发工资劳保,他自己自从没法从韦春红那里拿钱后手头都紧,可是哪来的钱?发了工资劳保就得少进多少捆料,其他人能知道吗?而且市道不好,做出来的产品利润微薄,不够应付。所以无论如何,都得勒紧裤带渡过难关,大家一起刻苦,他打算要小三起草一份报告,过几天召开村民大会,跟村民们摆摆道理,让大伙儿还是跟以往那样跟着他使劲。

    其实雷东宝心里最想的是韦春红手里不菲的产业,还有正明红伟两个手里历年积累的钱财。如果这些钱都拿来,雷霆可以稍喘一口气。可是韦春红已经拒绝他,红伟跟正明两个也是侧面说起自家的钱不能动用。他断无拿拳头押着这几个将钱取出的可能。红伟家开会到半夜,雷东宝一个人也是想到半夜,可是依然没有想出万全之策。唯一的希望,就是小雷家万众一心,与他共渡难关。

    这时候雷东宝头皮嗞嗞地痛了起来,他握拳捶了脑袋两拳,当然是没用。头痛起来想什么都不再有思路,他无奈之下只得上楼睡觉。可躺到床上脑袋却反而清楚起来,他于是又想。可是越想越乱,想到后来也不知道是做梦还是清醒,混沌了一夜,折腾了一夜,天色却是亮了起来,他只好翻身下床,晕眩着脑袋出门上班。还有那么多事等着他去办。他不知道在这危难关头,没有他的话,这个雷霆会变得怎么样。

    但是到了办公室,却又是那么多债主来讨钱。他应接之余,通知高层开会,研讨对策,然而现在的办公室难容一张平静的办公桌,所以他们只好撤到市区的集团办公室开会。

    看到久违的豪华装修的集团办公室所在大楼,雷东宝下车后怔忡许久才走进门去。他心里冒出一个想法,是不是该把集团办公楼卖了换钱?但这样的门面如果卖了,看在别人眼里会怎么想,会不会想到小雷家穷得当裤子了?还有他的奔驰他的佳美呢?可卖了那些都是钱啊。

    但会议还有更重要的议题,雷东宝坐上主席位,便将自己的观点摆上桌面。

    “今天开会,我们统一一下思想。昨天得到消息,汇率不会变了,那么我们雷霆该怎么办?我有一个打算,今天开始把所有基建停了,安装一半的设备擦上牛油封起来,只开现在在转的设备,所有的资金也全部收缩到电缆和铜厂,所有工作都以确保这两家厂的运作为前提。我的意思就是这样,你们每个人给我一个表态。”

    红伟听了这样的开场白,不由想到春节时候忠富跟他说的话。书记什么时候听过别人的意见?红伟第一次认识到,原来以前的会议也是差不多形式,与其说是开会讨论,不如说是表态同意雷东宝的意见,因此红伟今天觉得说什么都违心,不愿表态。但是他又不能不表态,按照顺位,他排雷东宝下面的第一号,他得率先表态支持。他想到昨晚与正明和小三商定的架空决定,可还是希望他能说服雷东宝。

    “其实现在在转的设备也存在吃不饱的问题,而现在在转的设备生产的未必是适销对路的产品,我们可以考虑关停一部分挣钱少的设备。安装接近尾声的预3号车间的设备生产的产品,我看正是近阶段市场需求量大的,一刀切停预3号车间的想法,我看书记是不是再考虑一下。”

    “红伟,你没做过车间,你知不知道,预3虽然看上去已经像模像样,但真想让机器转动起来,生产成品,这中间还要多少投入?我们哪来的钱投入?我们现在只有依靠现有设备,挣钱保命,挣钱求发展。正明你表态。”

    正明看看对面低下头去的红伟,略一思索,便对着雷东宝道:“书记的讲话给我指明方向。昨天我知道人民币不贬值后心里很乱,现在好了,就这么干,我回去立刻抓紧时间落实。”

    雷东宝的脸色这才缓和下来,道:“正明在一线,还是懂生产的。下面谁说?”

    大家纷纷表态,有红伟和正明两个鲜明对比的例子摆前面,大家自然是众口一致。红伟没有再说什么,整个会议期间一直摆弄手中钢笔,但脸上一派平静,他至此已经非常理解项东,他至此也已经决心坚定,不复动摇。

    到最后,雷东宝才问:“你们看,集团办公室要不要卖了?”雷东宝问话的时候,脸则是朝着正明,他对现阶段正明的表现比较满意。

    正明道:“我有两点考虑,一点是卖了的话,像今天这种情况,我们想开个会都找不到地方。再一点是现在还没到完全过不下去的地步,我们前面的路没全堵死,我们还得整出门面争取贷款,争取政策,卖了显得我们实力出问题。”

    正明的话正好是雷东宝所顾虑的,如今有正明与他合拍,他便更加肯定自己的想法,于是也没继续征求大家意见,拍案将会议结束了。正明说书记脸色不大好,劝雷东宝在集团清清静静地睡个午觉,雷东宝没答应,他的身子还没娇贵到这地步。

    红伟开完会就先一步走了,他也并不满意正明,看到正明堂而皇之地说瞎话,他并不赞同,可是又想到,正明不这么说这么做,又能怎样。他都感觉得到,他如果再顶撞下去,雷东宝会当场一纸文件将他的职位免去。但红伟开车没走出多远,就被正明一个电话请回去,接上正明和小三,在车上商议。正明问了红伟很多工厂生产的产品系列哪个好销哪个不好销,又问小三好销的毛利怎样,不好销的毛利又怎样。小三还根据常规的资金周转情况提出自己的想法。三个人一路议来,行至小雷家村的时候,基本统一了做什么不做什么的思路。迈下车子的时候,红伟心中也有了忠富所说的“踏实”的感觉。

    但红伟心头还是暗自叹息,以前雷东宝坐牢的时候,他坚持下来了,而现在路还没走到头,他反而不忠了,他心里一时有些接受不了。但再难接受,小三主导派发劳保的时候,他有空就他跟着,正明有空就正明跟着,悄无声息地将劳保先发了下去。他看到老头老太们在怨声沸腾后忽然意外地拿到这笔钱的时候,那神情和那语言都在说明同一个问题。而红伟、正明和小三心里都知道,从这个时候起,他们属于另一阵线了。尤其是红伟,开弓没有回头箭,这条路他得走到底了。

    不久,再拿到另一笔钱并计算出盈余之下,他们将工人的工资也发了。

    所有人对红伟正明几个非常感激。

    而这个时候雷东宝犹如孤胆英雄一般与众债主缠斗着,又因群众向镇上反映情况而与镇政府县政府一干人说明着,他一身披挂所有的火力,依然忙碌得不可开交。而同时今年又是要紧会议众多的年岁,开会,传达文件,学习精神,总结经验,有得他忙。他整天忙碌得像个陀螺,旋风般地飞旋于这事那事之间,累而充实。小三悲哀地觉得,一贯英明神武的书记这回真像堂吉诃德。

    但正如大家并非坚贞不渝地忠于雷东宝一样,大家拿到劳保拿到工资,保持一段时间的守口如瓶之后,便有了百花齐放。就像第三者的传闻总是最后落入当事人的耳朵,雷东宝一直被身边人刻意屏蔽着话题,但终于有只言片语传到韦春红的耳朵里,韦春红凭东鳞西爪意识到问题有点不对,便一个一个电话打出去加意套取问题背后的实质,很快,韦春红便敏锐地捕捉到问题实质:有人在背着雷东宝收买人心。

    韦春红心里又生气又悲哀,这种在小雷家村明晃晃做的事情,却只瞒住一个雷东宝,这说明什么?即使她作为雷东宝的妻子,她现在都觉得雷东宝该下台了。可是她想,即便是死,也得让雷东宝死得明明白白吧。她拿起电话想拨雷东宝的号码,可事到临头,却一个电话给红伟打去:“老史,为什么背着东宝做手脚?”

    红伟自开始做起,就想到有泄露的一天。他原以为泄露得很快,没几天雷东宝就应该拍着桌子找上他,可没想到时间竟拖延了那么久,而最先找上他的却是韦春红。以红伟对雷东宝的了解,他猜知雷东宝一定还不知情,否则,雷东宝断无让老婆出马拍桌子的可能。他这下倒是有些狐疑上韦春红的态度,为什么不先告诉雷东宝,而先找他问话。还有,韦春红究竟知道多少?因此他先施缓兵之计:“春红姐,你说的是哪件事?”

    韦春红冷笑道:“老史,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和正明做的好事,怎么反来问我。”

    红伟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春红姐,雷霆再也拖不起了,我们再不行动,雷霆死掉烂掉就在眼前。”

    韦春红沉着地道:“只因为这个原因?”

    红伟道:“还能因为什么?如果是想造反,我们不会那么曲折。不瞒你说,该做的我们都做了,包括请你春红姐劝书记,可都没用。你也知道书记的脾气,你说我们还能怎么做,等死还是行动起来?”

    韦春红当然清楚雷东宝的脾气,只得叹一声气:“你们好自为之,消息总有一天传到东宝耳朵里。”

    红伟却反将一军:“春红姐既然已经知道,要不请你告诉书记。”

    韦春红道:“你们都已经架空他,你们还想怎么样对他?搞死他?还是他自觉退位?我看你们最后只有这两种选择。”

    红伟虽然已经将事情做出,却还是被韦春红的话逼出一身冷汗:“我们没那意思,我们都是书记多年的手下。可你说我们该怎么办?我们除了架空他,还能做什么?我们都是提着脑袋还得好好做事,我们又跟谁喊冤?”

    “可是总有一天你们要冲突。”

    红伟沉吟:“到那一天,我立即跑去找宋总说明原因。跟书记,我该讲的理都已经讲了。我看长痛不如短痛,春红姐还是替我们把情况跟书记说了吧,也好让书记有个准备,免得没准备的话当众出丑。”

    春红哀叹:“东宝做了那么多年,为村里做了这么多事,就没一个人记挂他的好?就没一个人抵抗你们的架空?”

    红伟道:“工资面前,爹亲娘恩也得搁一边放着。再说我们做的事不是阴谋,只要是正常人,谁都看得出我们对事不对人,我们为的是雷霆。我们没想逼书记退位,我们辛辛苦苦还得担心书记逼我们做出什么。所以,春红姐,拜托你了。”

    韦春红根本就没话好说,默默将电话挂了,坐在沙发上忍不住垂下眼泪。那个浑球,到底是怎么了,要不要提醒这浑球?他毕竟是她的丈夫。她再不提醒,雷东宝更被人当笑话看待。她从红伟的话里已经听出,大家用架空,还供着雷东宝这尊神,并不是因为雷东宝还真是个神,而是因着遥远的那个宋运辉,为此,她真是替雷东宝彻底地悲哀。

    她擦掉眼泪,打电话给雷东宝,她不要什么大公无私地为小雷家全体着想,她只要管住她老公。但是电话里传来雷东宝因上火而沙哑的声音的时候,她又是没原则地心软。而雷东宝一看显示中是家里的电话,就道:“找我干啥?”

    韦春红收起悲切,道:“跟你谈件公事。”便将从小雷家媳妇们嘴里听到的消息一五一十告诉雷东宝,她暂时隐下红伟的电话不说。但她说完,却发觉电话那端反常地安静,只传来明显的“呼哧呼哧”声。韦春红急了,道:“东宝,你吱声,告诉我你听着。”

    雷东宝却没吱声,只瞪着眼发呆,什么?红伟正明背着他搞鬼收买人心?这不是推他上架火烤吗?他只觉得热血冲顶,好久说不出话来。这怎么可能?清楚过来的时候听韦春红在电话里喊他,他马马虎虎地道:“知道了……”

    韦春红才稍放心:“你准备怎么办,去撕了红伟他们?你有没有想过,本来大家还碍着面子认你是老大,碍着宋总的面子,大家还相安无事,如果你去点破,去闹事,会不会大伙儿索性横下心来赶走你?”

    雷东宝却是无法相信韦春红说给他的现实,整一个村的人架空他?他问道:“哪几个女人跟你说的这事,你耳朵没听错?”

    韦春红因开饭馆,与红伟打交道多年,又是上回雷东宝坐牢时与红伟危难见人心过,本来还想护着红伟,听雷东宝这么浑,竟然还怀疑她,而不是发现苗头即刻深挖,只得对不起红伟了:“我跟老史也谈过,我看,要不你回市区一趟,我们找个地方说话,我要知道你怎么做,你千万别鲁莽,别撕破面子。”

    雷东宝一声“知道了”,却将电话结束。韦春红听着“嘟嘟”声响,只会干瞪眼。想来想去,一个电话打去雷东宝的靠山,但是雷东宝并不承认的宋运辉那里。

    宋运辉听到韦春红的描述,心中惊异,但转念一想便是释然。前儿刚与老徐说起过,雷霆是小雷家全村的雷霆,他因雷东宝而关心雷霆,而小雷家全体村民因切身利益而关心雷霆,小雷家村民对雷霆的感情比他深不知几倍,雷霆是村民的命根。因此眼看雷东宝拖着雷霆走向深渊,村民岂能坐视?“大哥准备怎么处理这事?”

    韦春红道:“他不肯跟我说,他最近脾气坏得不像人,为了保护两个儿子,我跟他事实分居了。”

    宋运辉想到春节赶去小雷家听说韦春红去海南过节,心说原来如此。“事实上春节的时候我们已经建议大哥退出,让他借口生病治疗,体面地离开雷霆,可大哥不肯。”

    韦春红急道:“你也认为他……雷霆不再要他?可你知道雷霆是东宝大儿子,宝宝都不如雷霆在他心中的分量。除非他死,否则没人劝得走他。罢了,我现在赶去小雷家,我刚告诉东宝这事,不知道他要怎么闹,我得去看着,宋总,求你打个电话给红伟,压红伟正明一把。”

    “好。”宋运辉答应。

    但是放下电话后,宋运辉却想到,他跟红伟说什么?让他们继续拥戴雷东宝?还是让他们对雷东宝手下留情?可问题是雷东宝能放过这几个人吗?矛盾激化时,以雷东宝的脾气,谁敢手下留情,那么伤害的就是他们自己。

    宋运辉思之再三,想给红伟打个电话,可铃响半天却没人接听。他预感,小雷家出事了,他也恨不得学韦春红,立即赶去小雷家现场。

    雷东宝此时却是沉思:是真是假,怎么会这样?他扯起喉咙叫小三问话,但办公室和财务室的人同时回答,三主任出去办事了。雷东宝打小三电话,问小三是不是背着他调度资金,小三接了电话便吓得语不成调,却是一口肯定。雷东宝又问主使的是谁,是正明还是红伟,小三说好多人开会决定的。雷东宝无语,挂了电话。他最了解雷霆的人事,这事,除红伟与正明,别人没那么大号召力,而小三自然是其中的骨干,不抓住小三没法调度资金。

    雷东宝在办公室暴跳如雷,冲去正明和红伟的办公室,都没见人。而办公室里的同事见此早已第一时间电话通知红伟和正明,通知他们书记冲天的火气。

    红伟接到韦春红的电话后,便知道今天无法善了,韦春红不可能将这么重大的事情瞒住丈夫,因此他十万火急找到正明,通知正明避走或者如何。但是正明却不肯走避,他反问红伟,今天避了,明天怎么办?书记一直发火,他们难道一直走避?凭什么?话虽如此,红伟还是不忍与已被架空的雷东宝当面对峙,可是接到电话却知道对抗无可避免。他们只好分头行动,红伟坐镇车间,维持正常生产秩序,正明出去调运救兵。

    红伟紧张得坐不住,神经质地在车间办公室绕圈。可他抬眼间却见到听闻消息的几个村民工人已经持械拦在办公室门口,说是由他们保护他。红伟惊住,忽然之间明白人心的向背乃大势所趋。工人们做到今天这一出,其实不仅仅是因为从他和正明手里拿到一次工资,不,一次的工资还不至于有那么强的效应,估计应该是他们也是明眼人,他们也早在心中否定了雷东宝。红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他开始为雷东宝悲哀,这原是一个全村人民爱戴并尊崇的书记啊!

    雷东宝在办公楼上下找寻,不见几个主使,又退回办公室,捶着桌子考虑对策。罢免这两人?还是怎么办?敢反他!雷东宝将因果胡乱考虑,拳头捏得嘎嘎响。呸,不管怎样,先揍死这两人。红伟且不说他,正明,肯定猫在车间。雷东宝跳起来黑旋风一般又冲出办公室,耳边只听有此起彼伏的声音叫“书记”,但雷东宝一个都不理。走到楼梯的时候被一个男人拦住,他一看是正明的堂弟,顿时两眼血红,伸出大掌一把将那堂弟拍向墙壁,他满意地看着那人不堪一击,骂声“妈的”,继续前行。

    冲下楼梯,冲出办公楼,跨越小广场,走向通往车间道路的时候,他血红的眼睛发现前面出现一层障碍。

    然而这回雷东宝却无法肆意拍出他的大掌。

    密密麻麻排在雷东宝面前,挡住雷东宝去路的,竟是小雷家村的老人。这些老人有男有女,站前面的人愤然举着早已锈迹斑斑的锄头钉耙,站后面的有两个还得靠扶住锄头柄才站得稳,这些人,没一个能挡住雷东宝的一根手指头。

    但那些人的目光非常坚定,等雷东宝离他们两米之外站住,他们齐声高喊:“雷东宝,退位。雷东宝,退位……”

    在众老的高喊声中,雷东宝恍惚看到十多年前小雷家被县里清查,正是他发动全村老人对抗工作组的入住,令工作组无法正常展开工作。当年,也是个大夏天,那几天太阳都很亮,小雷家老头老太被他培养出反抗的光荣传统。他们后来还围剿拖欠小雷家工程款的市电线厂,力拒讨债的进入小雷家村……而今天,没想到他们反抗的却是他,带着他们找饭吃,找到好饭吃的他雷东宝!为什么?

    雷东宝忽然觉得今天的日头也特别大,日光也特别亮,而忽然之间又如天狗吞日,眼前一片昏暗。

    雷东宝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塌在众老面前,泼出浓厚的一蓬灰土。

    06

    还是红伟第一个打电话报告宋运辉有关雷东宝送医院的事。但宋运辉此时已经通过安检进入候机厅,准备出发去北京争取一个项目的审批。看着窗外起降的飞机,他无法不想到命运竟是如此起起落落,无常轮回。他万万想不到,雷东宝会倒在众老面前。雷东宝带领小雷家风风雨雨走过二十年,其扎根,在小雷家的肥沃土地;其成长,是小雷家村民的众志成城。而当小雷家众老也揭竿而起的时候,雷东宝岂能不倒?

    年初外公奉劝雷东宝装病退出,竟是一语成谶。

    宋运辉公务在身,没法立即赶去小雷家,只得委托刚从日本返回的妻子。宋运辉让梁思申看情况,如果有需要,由他出钱来替雷东宝治疗。梁思申行前,宋运辉又是诸多叮嘱,说的最多的是要求梁思申别再追究雷东宝的错,雷东宝病中爱说什么就让他说什么,让她听过算数。梁思申哭笑不得,她难道就是那么多嘴的人?

    第一次的,梁思申为雷东宝做事而又如此甘心,完全是因为宋运辉。因为她真喜欢宋运辉于婆婆妈妈间流露出来的关切,这等关切是如此真切,如此人性,绝非来自什么宋总,而应该更来自那张嘴唇挂着燎疱的年轻侧影。她不由取出票夹中的这张照片,相对微笑,她总算明白这段时间为什么总在心里排斥丈夫了。

    梁思申只有与韦春红确定行程。她没想到出站的时候竟有一男子举牌接机,那男子自我介绍是雷东宝的司机。梁思申跟着司机出去,到外面再看到那辆车牌熟悉的佳美,才敢确信。但梁思申隐隐觉得司机有些紧张,不敢说话。

    车子在静默中驰往宾馆,司机说雷东宝和韦春红都在医院。梁思申不想留下替宋运辉兴师问罪的印象,就只好和蔼地找话来说:“师傅以前好像开的是奔驰。”

    “是啊,奔驰。”那司机顿了好一会儿,忽然觉得不妥,忙补充道,“我们刚把奔驰卖了,现在村里最好的就是这辆佳美,史总指定这辆车来接您,但听说这辆车也快卖了。”

    梁思申不由想到雷东宝当年参加杨巡婚礼时候那驾驭奔驰的气派,再想雷东宝才刚倒下,村里上层所做的最先几件事之一就是卖车,可见雷东宝行事之不得人心。“雷霆现在谁在负责?”

    司机犹豫好久:“没定,听说还得开会,镇里领导也得参加了,才能最终决定。”

    梁思申“唔”了一声:“韦嫂一个人伺候在医院,吃得消吗?她家里的孩子有没人管着?”

    司机道:“韦婶娘家有人过来帮忙,村里也配了帮手给她。”

    梁思申点点头,她还想继续问,却被来电打断——是萧然的电话。萧然从梁凡嘴里得知梁思申肯收购他手里的市一机股份,他又不知道日方股份的收购也在梁思申的计划中,还以为梁家势大,梁思申又善于与国外公司做生意,敢仗势与日方挑战,如此千载难逢的脱身机会他怎肯放过,因此天天电话追着梁凡要求与梁思申正式会谈,一得知梁思申回国,也是天天电话追踪,想尽早敲定,以免夜长梦多。

    若不是雷东宝出事,梁思申也想打个时间差,在与日方正式签约,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之前,先将萧然拿下。无奈现在她得替宋运辉分忧解难,不知得拖多少时间,没想到她将最近日程一说,萧然立刻提出他很快赶来见面,先谈意向。梁思申也没拒绝,就这么定了。

    司机只听梁思申对着电话强硬地说报价高于多少万就谈都不谈,司机还以为是寻常的生意,但那生意可真够大的。司机因此还想,为什么书记以前不找这位有钱亲戚帮忙?

    梁思申来到医院。她从小到大,在国内见的都是高干病房,这回却是第一次来到普通病房,而且还是三人一间、在她看来无比嘈杂拥挤的病房。她循着房号找到病房,站在门口看见一屋子的人一屋子的杂物,一时不知所措。但她很快见到韦春红,顺藤摸瓜,便见到躺在病床上堆积如小山的雷东宝,小小的病床似乎盛不下这庞然大物,看上去雷东宝连转身都难。但韦春红却挽起袖子上阵,正独自帮着雷东宝翻身。梁思申连忙走过去帮手,她发现雷东宝似乎还在昏迷,两人这样的大动作,雷东宝都没睁一下眼睛。

    等终于艰难地将雷东宝翻成侧身,韦春红才喘着粗气,叹息道:“总还是你们,这浑球以前好事坏事都做,可最后身边只有我和你们,谢谢你来看我们,你们这么忙的,唉!”

    梁思申道:“宋心急得不行,可他这几天约见的都是由不得他的人,对不起,大哥情况怎么样?”

    韦春红拿一只手指指脑袋:“醒来过,可我看着他这边好像有些浑。我跟医生已经打好关系,医生也说没办法,中风,慢慢来。谁让他太胖呢,脾气又躁,医生说这血压这血脂这脾气,今天才倒下已经算吊得长久了。唉……你坐这儿,别站着,你从北京大老远赶来也累,这浑球整天躺着肯定难受,我给他捶捶背活活血。”

    这事,梁思申不便帮忙,就挪凳子坐在韦春红旁边,嘴里安慰。韦春红却摇头道:“我没太难过,知道他渡过危险期,我这几天心里反而比过去踏实。你看他现在这么乖,不会乱发脾气闹得全家鸡飞狗上墙,不会在外面闯祸让我晚上睡不着,也不会整晚不回家不知道做些什么。我只想跟他安生过日子,可不知道他醒来清醒后会怎么想,我现在只忧心这个。”

    梁思申听着心里只觉得酸楚,这么好的一个女人,雷东宝却不珍惜。她见韦春红说着说着眼泪断线珍珠似的淌落,忙伸手替她擦了:“那也是以后的事了。这几天你千万悠着点,别太累着,现在家里只靠你支撑,你可不能自己先累倒下。春红姐,要不要换个清静点的病房,大哥可能不在意,你却可以好好休息。”

    “得等着,刚来的时候是四人间,昨天才搬到这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轮到双人间。跟护士站已经打好招呼,有轮出来的病床总是先给我们。没事,我贱命,只要他不跟我吵,我哪儿都睡得着。小梁,你知道他醒来翻来覆去说的是什么吗?我听着真是伤心死。”韦春红的眼泪更是抑制不住,只好收回手,从梁思申手里接了纸巾擦拭,“他只有一句话,他连我是谁都还没认出来,却把一句话说得清清楚楚,‘你们为什么反我’。”

    梁思申愣住,心中替雷东宝悲哀。良久,她才有力气说话:“小雷家人都不来看看?”

    “我不让他们来,这样离了小雷家正好,省得他整个人跟着魔似的不知道自己是凡人,人家现在又不认他。我自己有点积蓄,我也还不老,我伺候得来。”

    “宋说了,大哥的医疗费我们来出,日子长着呢,这笔费用不会小。春红姐你留着钱……”

    韦春红斜睨梁思申一眼,打断:“你来已经够尽心。现在东宝还有什么呢?他们小雷家的人能有点良心,还不是看着他身后的你们。我本来想离他们越远越好,可你来我一定要叫他们派车,我们只有靠着你们,他们才不敢进一步骑上头来。唉,话说回来,你们和这浑球又不是血亲,怎么好让你们拿钱出来。你放心,我有钱,几家店面房的房租收起来,这浑球就是这辈子每天住高干病房都住得起。”

    梁思申震惊,才知为什么有小雷家的车子去机场接她,而且司机对她态度恭敬有余,她心里顿时有了主意:“大哥够住高干病房的级别吗?要不我们搬上去,我找医生去说说。”

    “浑球混那么多年,白混,不够级别,我倒是想去住。”

    梁思申当即打电话给梁大,问有没有办法帮弄一间高干病房。她相信肯定弄得到,只要梁大肯,当然,她相信梁大肯定不遗余力,今时不同以往,梁大和他的那些舅舅看见她比看到亲妹妹亲女儿还亲。韦春红还想客气,但梁思申轻声告诉她,还有比宋运辉更狠的人在上头,这会儿从权,搬出来使了再说。她了解企业,虽然雷东宝倒下,可雷东宝在雷霆做的事却都白纸黑字留在那儿,那些村人若想一劳永逸地解决雷东宝,不让病愈后的雷东宝回去小雷家,肯定得从若干年的经营中找出问题,想出招术将雷东宝掀翻在地并踏上一脚,她认为宋运辉还不够分量阻止那一切。

    韦春红半信半疑,她只知道梁思申有个钱多的外公,倒不知道还有权大的亲戚,心说这姑娘怎么命好到啥都占了。但她不敢拿这么一个电话太当回事,这似乎太轻易了点。她含着眼泪,继续给雷东宝捶背、按摩腿脚。

    没过多久,一个年轻男医生和两个护士客客气气地赶来,说是来给雷东宝搬病床的,搬去高干病房。再过一会儿,等病床搬好,韦春红在电视上见过的一位市领导亲自匆匆赶来,抓住梁思申亲切地说话,关切地询问还需要帮忙做些什么。韦春红目瞪口呆地看着梁思申从容应对,却没听到梁思申在市领导面前讲出躺在床上的这个人是大名鼎鼎的小雷家村的雷东宝,当然,梁思申也不可能为雷东宝申冤。

    韦春红不便插嘴,但她在一边儿却是矛盾地期盼梁思申为雷东宝说上几句,让领导为雷东宝做主。可是一直等梁思申送走领导,她都没听见梁思申提到“雷东宝”三个字。她一时非常犹豫,要不要跟梁思申提一下,可否让雷东宝回去小雷家,因为雷霆是雷东宝的命根子,她估计即使雷东宝正常的时候也不大容易见到这位市领导,可刚才她又跟梁思申说离了小雷家最好,岂不是前后矛盾?

    一会儿梁思申送走人回来,先发制人:“春红姐,我想还是不跟来人提大哥,免得来人乱插手。现在事情已经激化到这个地步,大哥已经不适合再回小雷家,靠上级关系硬插进去不理性。”

    韦春红无言以对,怔怔地看着梁思申,又落下眼泪,人家小姑娘可比她明白得多,做事也干脆得多。

    梁思申看着韦春红心软,看着躺床上血色不复当初的雷东宝也是心软,但是她坚持不松口。她早提出现在的雷东宝已经不适合雷霆,她必须适可而止,不能擅权,让雷东宝回去容易,可是回去以后呢?她刚才跟来人只提病人是丈夫的大哥,她不提大哥的名字,也没提她丈夫宋运辉的名字,她从对话中听出来人已经去医生那儿了解过病床上的人病情如何,估计来人当然不会漏看病人的名字,但是她既然不提,来人必定不会节外生枝。

    可是她心里真替韦春红难过,这样一个女人,要什么拿得出什么,能独当一面将饭店开得那么好,怎么遇到雷东宝,就没自我了呢?她不知道如果宋运辉不重视她、出轨还坏脾气,她能有韦春红这样不屈不挠的贤惠吗?

    晚饭时分,一个中年妇女送饭菜过来,进门时眼睛挂满惊异,而且一直看着梁思申。韦春红当即收起悲切,起身介绍说这是四宝媳妇,饭菜做得最好,这几天在她家帮忙,又似是不经意地提起刚才那位什么什么长真客气,都已经帮那么大忙了,还拎水果鲜花过来。四宝媳妇没敢说什么,她刚才还是一径去的普通病房,那边人告诉她来了一个很派头的年轻女人,坐在病房里一个电话就把什么事都搞定。四宝媳妇还以为是谁,看西洋镜似的跑来高干病房区,才知原来是宋运辉的太太。

    四宝媳妇以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但回去将一天的情况向老公一汇报,却没想到红伟和正明两大头亲自到市里找她问个究竟,四宝媳妇才知天外有天。正明原本在集团里负责公关,早八百年就已经把宋运辉的关系玩得比雷东宝还熟,最清楚宋运辉的能量能到哪一层,但今天四宝媳妇的传达显然不是那么回事,他们急了。向四宝媳妇问清所有细节,红伟立刻打电话问杨巡,果然杨巡反馈,别惹姓梁的。红伟和正明两个顿时脸色煞白,比躺病床上的雷东宝的白脸有过之而无不及。

    红伟问正明要不要去找宋运辉请罪,正明不敢答,坐驾驶位上没主意。两人都想到几年前的夏天,宋运辉太太过来,雷东宝亲自踩三轮车引导参观,其实雷东宝也清楚。

    两人不敢怠慢,去宾馆找梁思申,打着拜访的旗帜。但梁思申拒见,梁思申有意将架子端得十足,她让小雷家人自己揣摩分量去,人总是更容易被自己心中放大的恐惧击倒。

    这全是她自己的主意,没有事先与宋运辉商量,她觉得宋运辉如果理智处理,肯定也是一样的办法。她打电话告诉宋运辉处理结果,宋运辉长吁短叹:“无法接受事实,却不得不接受事实。”

    两人在电话中不约而同地聚焦雷东宝心心念念的“你们为什么反我”。梁思申吟出她最近又重拾起来的古文,“舟已行矣,而剑不行,求剑若此,不亦惑乎。”滚滚长江,大浪淘沙。

    这以后,雷霆的红伟和正明几乎隔三岔五地发一份情况通报到锦云里的传真上,于是外公经常是第一个通过通报了解雷霆的人。雷霆在市区的集团办公室贱价卖了,因最近市道不好,无法卖出好价。雷霆的车队只剩下运输车和一辆普桑用于办事,其他车子全部转卖。雷霆召开董事会,集体讨论管理层人员安排,基本上是拉开后雷东宝时代的序幕。猪场收归村有,折价进入雷霆,忠富再度执掌养猪场。经过多次会议讨论,安排红伟全面负责电缆厂,正明全面负责铜厂,雷霆集团三足鼎立,而所有雷东宝时代定下的福利,却经过会议讨论,暂停实施……

    但这些通报只有宋运辉关心。外公最先关心几下,后来就不理了,那种小眉小眼的格局,外公才不喜欢。

    不管锦云里的人关心不关心,通报却是风雨无阻地送到,从不耽误,而韦春红还不如足不出户的外公了解雷霆。

    杨巡从一个朋友口中获知,萧然在市一机的股份似乎成功转手了。杨巡非常好奇,这世上竟然还有比萧然更蠢的人?杨巡也愤然,原本他看着萧然四处推销可就是卖不出那傻到极点的市一机股份,他心里暗爽,这才叫恶有恶报。杨巡虽然无法自己亲手报复,可看到萧然落魄,他还是很不高尚地高兴着。每次遇到有朋友提起萧然和市一机,他就回家与任遐迩说“活该,活该”。可没想到,萧然竟然得以脱厄,这如何能让杨巡不扼腕愤慨。

    于是杨巡千方百计地各方打听那个替代萧然做了瘟生的人是谁。他心里有个强烈的愿望,如果收购还没到达交钱办手续阶段,他很想使手腕破坏这宗交易,让萧然的钱永远困死在日本人手里,永世不得翻身。

    可没想到多方消息条条大路通罗马,那罗马分明就是东海公司老总的老婆。别人或许不知道东海公司老总老婆是谁,杨巡却是知道得分明,这一打听到手,反而是他糊涂了。梁思申当年不是告诫萧然不上日方当的第一人吗,现在怎么反而成了跳火海的第一人?若是别人,杨巡一定认为那人是傻到家的,梁思申却应该不是。可杨巡又想,万一梁思申这回鬼迷心窍呢?

    杨巡觉得,作为朋友,有义无反顾地提醒的义务。

    杨巡打电话给梁思申,梁思申还奇怪:“咦,这么快就传开了?”

    杨巡道:“这么说是真有其事?也没太传开,我听说是萧然的事,特意多关心了点,你这是钱多了烫手?”

    梁思申笑道:“知道也没什么,很快会公开的。不出一个月吧,你看消息。”

    杨巡奇道:“我不知道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你不怕日方,还是你另有奇招?即使钱多烫手你可以到银行办零存零取,拿最低利息,只要你高兴。可没必要送钱给别人把持还让别人看你笑话。市一机萧然怎么回事,全市人民都知道,可你当年比全市人民知道得还早,现在反而是怎么回事?”

    梁思申不想把她的计划在尘埃落定之前说出来,只是笑道:“谢谢你提醒,我回头再考虑考虑。不过我不会重蹈萧然覆辙,他那是太笨。杨巡,尽量不要把我买萧然股份的事情散播开去,可以吗?”

    杨巡何等机灵:“好,我会闭上嘴巴,以后也不会再去打听,最近有什么好消息坏消息没有?”

    梁思申道:“好消息是减息啊,个人贷款松动啊……总之是个趋势吧。目前还没明朗,我也不知道会松到什么程度。你最近做什么?”

    杨巡道:“最近房价跳楼,比最高房价低一半,几家房地产公司做不下去,出现一种叫烂尾楼的东西,你有数吗?”

    “知道。你准备接手烂尾楼?据说因为产权不明晰,敢接的人不多。很多人怕接手后有莫名其妙的债主找上门来。”

    “对,我正跟几家谈,我们遐迩说那些公司的账烂得一塌糊涂,不知多少黑窟窿躲在后面,所以我上回跟申总说起,要是让政府做中间人,拿文件把前后两个经营者之间划条分界线,我这事情做起来就顺了。可现在烂尾楼都才开始烂起,没烂到家,政府都还在看。我跟几位机关朋友说起,他们都说很难插手。这不,我一直拖着。”

    梁思申将杨巡的话回味三遍,道:“债务难道容易躲?万一有人忽然拿出一张过去的借条来让你还,你还不还?这种公司普遍都是过去那种贷款——抵押——再贷款——再抵押的产物,挥霍到资金链断裂,结果留下几幢烂尾楼,所以这几幢烂尾楼的价值与其身上背负的银行贷款或者其他渠道借贷相比,简直不值一提。但银行怕负烂账责任,宁可拖着不处理,让账上永远有这笔账挂着,也不敢折价交给你,我估计这不是地方政府协调一下能划清界限的问题。”

    杨巡奇道:“你怎么知道那么多……哦,对,你家里都是银行。我插手处理这些事情之后才慢慢知道还有那么多没法讲道理的蠢套路。可有什么办法,只有干着急,公家的钱,人家银行不急,那你为什么不做?你有人脉。”但杨巡说出来就想到,梁思申不肯利用那人脉。

    梁思申却道:“我正在考虑,你说个人找上来的债务怎么处理?”

    “个人的太容易了,千年不赖万年不还,都那样处理,又不是我欠下的,打官司也有办法让它没法执行。”

    杨巡说的时候无心,回头想起来却是热血沸腾,为什么不可以再次合作?当然,有历史原因在,梁思申估计对他还心存芥蒂,但谁都不能否认,合作的前景确实非常美好。梁思申有人脉,有资金,有前瞻的融资手段,他杨巡也有资金,更有过人的活动能力。只是,合作的前提呢?他有前科,梁思申还敢不敢再度信任他?

    杨巡想到工作中遇到的那些难题,想到去银行打交道遇到的门槛,他相信,即使不用梁思申的背景,只要抬出宋运辉来,便可在本地银行畅行无阻。东海每天多大的资金流转啊,哪家银行行长对宋运辉不是趋之若鹜。

    可是上回合作的失败,那前科,他现在已经非常清楚,那是最犯忌的前科。

    杨巡又一次扼腕后悔,年轻莽撞时做下的污点,需用一辈子来洗刷。

    但杨巡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他更想到梁思申对萧然在市一机股份的收购,为什么?难道已经与日方达成什么谅解了?或者是切割一部分资产出来,由她经营?可是市一机那种制造业企业,又不是什么好吃的蛋糕,完全是长线投资的玩意儿,梁思申究竟是什么样的打算,难道又是跟以前那样三言两语就认定一个项目?而杨巡最不敢猜测的是,会不会梁思申把日方的股份也买下来了,梁思申有那么大的资金实力吗?可以前梁思申曾跟他提起,现在是收购在金融危机中出现问题的国外企业的好时机。

    杨巡很多猜度,可是不想与任遐迩讲,反正一讲到梁思申,任遐迩肯定得跟他过不去,女人也不知为什么总那么多小心眼,又不可能的事,怀疑他做什么。

    可是女儿小碗啊,每想到小碗,杨巡到哪儿都能眉开眼笑。他细心地跟随女儿成长的每一步:能睁开眼睛了,能盯人了,能认人了,还会咧开小嘴笑了,还能咿咿呀呀地发声了。哦哟,这样小小的一个人,长起体重来还挺快,每天称重每天都有增重,门后挂的一张体重曲线图一直是噌噌往上升的,非常健康。便是连一头黑亮的头发也长得飞快,很快就长出小姑娘的清秀模样来。而今老二家的也怀孕了,但杨巡确信不疑,谁都没他的小碗可爱。

    因此杨巡很有回家动力,回到家里小碗总能第一时间给他一个最闪亮的眼光以示招呼,那个时候,杨巡的心里总是跟酥糖一样甜蜜。他很小就没了爸爸,家里赤贫,从小吃尽苦头,他对着可爱得都没法形容的小碗,嘴边出现频率最高的一句话就是“爸爸好好挣钱,让我们小碗做小公主。”任遐迩说他是个二十四孝老爸。

    因为关心电视上的东南亚形势,杨巡现在只要有空就看新闻联播。他发现,最近的国内新闻头条被大江南北的洪涝灾害给占领。电视里放出来,现场那个浊浪滚滚。杨巡不由得想到自己在东北时,愤怒的人潮过后一室如洗的惨况。那边若是真让洪水洗上一遍,可是惨了。或许是最近刚有了个女儿,杨巡觉得自己很是心软。他对灾区的人感同身受着,因为他曾大起大落过,面对突如其来的灾难,他能明白当时的心境。他关注着,不晓得灾情能不能被控制住。

    07

    宋运辉从北京回来,便去探望了一下雷东宝。他见到的雷东宝已经能正常睁眼睛,可是一张脸变得歪鼻子歪眼,四肢则是不灵光了一半,生活无法自理,最要命的是思维依然迟钝。他看得出雷东宝不想见他,非常不想见,以至于一起吃了顿病号饭后,雷东宝就借睡午觉不理他了,可是看到他进门那一刻,雷东宝却又分明满眼睛的欣喜。他能理解雷东宝此时的心情,没有一只老虎是心甘情愿地待在动物园里让人参观的,被铁笼禁锢的老虎个个无精打采,理都不理外面的人。雷老虎也是一样,捆住手脚的凄凉时节,雷东宝心里一定宁愿没人看见。

    雷东宝睡着后,宋运辉与韦春红商量,未来是住市区还是住回小雷家,住回小雷家有没有顾虑。韦春红却是只有一个答案,雷东宝连市区的家都不愿回,不愿以现在这副面目见任何一个熟人。她现在也不知道回头该怎么办,要不到见不到熟人的乡下找间房子,每天晒太阳种菜,让她的儿子寄宿在学校算了。

    宋运辉考虑之下,联系杨巡,问杨巡暂借老家的房子,杨巡岂有不答应的,送都送不进呢。韦春红当即过去一看,虽然这个家荒芜多年,草木森森,她还是非常满意,回来市区就推着宋运辉别回医院,坚持让宋运辉回去上班,不用搭理现在的雷东宝。宋运辉也知道雷东宝现在需要心理疗伤,但好歹他来看过一趟之后可以放心。

    回到家里,他也有私人问题需要面对,他隐隐觉得梁思申对他与过去很不一样。但究竟好或者不好在哪里,他也说不上来,梁思申依然对他亲昵,跟他单独在一起时也还是黏在一起,可他为什么觉得她好像离得他有些疏远了呢,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宋运辉有些提心吊胆。

    趁着这回梁思申过来办理接手萧然在市一机股份的手续需要住上一段时间,宋运辉想与妻子好好谈谈。事前,他请教感情生活丰富的虞山卿,却觉得虞山卿的答案不适合真正相爱的两个人;请教家庭和睦的寻建祥,又觉得寻家的精神生活与梁思申格格不入。

    然而,怎么与梁思申开口?已经惯于在大会小会上面对台下千万双眼睛的宋运辉忽然有了裹足不前的胆怯,那胆怯甚至犹如当年第一次走上厂部会议室讲台,面对咄咄逼人的水书记、费厂长、刘总工等人的时候。可那时他起码心里对技术有底,现在心里的底却是虚无得很,爱,可以成为他的底气吗?而他现在担心的正是两人之间爱的变化。他不免想到当年对待程开颜的时候,当他心中无爱,他可以做得如此决绝。梁思申会吗?

    没等宋运辉下定决心开口,梁思申却在到达第一晚握住宋运辉的手,严肃而认真地道:“我有话要跟你说。”

    宋运辉不知道妻子要跟他说什么,却毫不犹豫地道:“你说,我全部答应。”

    偏生梁思申知道宋运辉对她一向是说到做到,听闻丈夫如此爽快,愣了一下:“你知道我要跟你说什么?”

    宋运辉并不讳言:“你最近对我有看法。我不愿我们之间有隔阂,可我没找到原因,既然你已经找到……”下面的话宋运辉忽然咽住,觉得很是信誓旦旦的肉麻。

    梁思申一下很内疚,感觉自己好像恃强凌弱似的,在两人感情的世界里,一向是她主动,她总是索取很多很多,丈夫总是包容着她,就像今天,他全无招架,开门揖盗。她忽然想放弃,做人不能太得寸进尺,有这样爱她的丈夫,她还想要怎样:反而是宋运辉今天非解决问题不可,不愿再看到妻子在他身边的时候却目光游移,他鼓励梁思申继续。

    梁思申犹豫之下,终于将手中的本子打开,将那张宋运辉在金州新车间开工现场的照片拿出来,放到丈夫手里。她说:“我这几天考虑了,我爱这样追求事业的你,爱直言不讳批评我对老师胡说的你,爱那个直言‘我很骄傲’的你,爱为大哥操心得没原则的你,爱帮我跟外公斗嘴的你,爱西湖边内敛又奔放的你,爱一直坚韧智慧的你。但是我最近心里对你越来越有非议,觉得你越来越面目模糊,前阵子我才想到,你变了,你变成外公嘴里那种千人一面的官僚,直到见你又黏黏糊糊对大哥割舍不下,我才意识到,你如今已经很少流露人性的一面。对不起,我会不会说得太严苛?”

    “你尽管继续。”宋运辉被说得面红耳赤,即使他知道自己道路的最终肯定是官僚,可被梁思申如此点明,他还是吃不消。“可是工作环境……我可能已经有些职业病。”

    “是,我也觉得太苛求你,一定是我太不宽容。可是,我们相识相知这么多年,我真的觉得你丢失了很多过去很好的品质,你变得很冷漠。外公说你工作环境太复杂,你又奔跑得太快,因此来不及好好地思考。这方面我也有同感,我辞职后才考虑,我在忙忙碌碌中究竟迷失了些什么,我发现我迷失了我的性情。”梁思申见宋运辉不由自主地点头,她将手中照片竖起,“我要一个有血有肉有爱的性情中人。”

    宋运辉终于不得不婉转指出:“你真正想说的是不是我工作中缺乏人性,现在距离民众越来越远?”

    “是的,你现在工作中对成事的因素考虑太多,人的因素考虑太少。包括考虑你自己,为了成事,你个人也放弃太多。”梁思申认真上了,她基本上也是认准了宋运辉不会生她的气,她颇为有恃无恐。

    宋运辉却得为妻子的指责找出理由:“你对我的工作了解并不全面,当然与我平时说得不多有关。现在我们的话题,包括电话中的话题,80%是有关可可,5%是有关其他人,属于我们两个的只有15%。而我更擅长倾听,导致你了解我工作的时间不多,对不对?”

    “两码事。”

    “不,一码事。我没告诉的你是,我做那么多事,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提高员工收入。比如在老家合作项目的收入大部分用来提高东海的福利,你知道而今国企的收入相对外资而言很没优势吗?可是我们国企又有这样那样的规矩,我只好另辟蹊径。还有整合那家上市公司也是基于同样的考虑,现在基本上实现个人收入与企业效益双丰收。其他还有许多,有空你可以调查一下社会工资与东海公司员工工资福利之间的对比,比上不足比下大大有余。对于人的因素的考虑,我一直没有放弃。”

    “是的,你一向做事很有考虑,可是现在你越来越理性,理性得可以牺牲一部分东西来达到目的。比如牺牲你自己的好恶原则,牺牲有些人的生计,最麻烦的是,决定牺牲某个群体的时候,你很理所当然的态度。换作若干年前,当你作为某个被牺牲的群体,从小到大遭受不幸,你作为被牺牲个体是何感受?你有没有将心比心一下?如果为了某个目的可以理所当然地牺牲某人或者某物,那么谁也难以保证哪天你我,以及你我的某些底线也会被谁牺牲,那实在是很危险的想法。”

    宋运辉差点被噎住,心头不免有些激动。虽然以他之丰富阅历,依然可以宽宏地把妻子的指责一笑置之,可是既然牵涉他最不愿意回忆的过去岁月,他心里不以为然:“套用你的话,两码事。这是个百舸争流的年代,有竞争,就必然有淘汰。竞争选择,不能说是牺牲,与那个时代的选择不同概念,然后你看,我们集中力量办成事,成功后可以做很多事,带动很多人过更好的生活,包括提携那些被竞争淘汰的人。”

    “先破坏,后修复,已经被证明是条歪路,修复的社会成本与经济成本都很巨大……”

    “思申,这已经是社会问题,你这么要求我个人,不公平。”

    梁思申虽然在丈夫面前几乎为所欲为,可是到底不愿看他气急,更因为这些问题更多涉及社会制度的完善,宋运辉到底不可能闹独立王国,她便立刻转了话题:“好啦,我该说的说完。大前年我去小雷家,大哥指给我看一处山道,据说正是你走出大山求学深造的通道,听说也正是在那条路上,你姐姐遇到大哥。我对那条山路很好奇,灰狼,我现在有闲,要不等小引放假回来,你请假出来,我们一家去那条山路走走?”

    宋运辉奇道:“那条路还通着吗?你……想探访我的心路历程?”

    “你草木皆兵。”但被宋运辉一说,梁思申倒反而牵挂上了,好像走那条山路真的有什么象征意义了似的,她是真的不愿意看到丈夫变成真正意义上的政客,她挺希望,他是一个例外。

    宋运辉被妻子纠缠不过,其实他也好奇那条他双脚丈量着走出的山道如今会是怎样,他也不担心妻子的探寻,那都是小事。他只担心与妻子的一席严肃谈话,那看来是她的心结,那么必然得成为他的心病。他回想刚才的对话,他怎会是失去人性,这一严重指控显然不正确。他虽然先说一步,她任何要求都可以答应,可是不合理的要求呢?考虑到梁思申心里因此的龃龉,想到夫妻关系可能转向“貌合神离”,宋运辉却无法不把谈话当回事,不把要求当作不合理。他太爱她,他无法想象哪天她对他失望,就像她失望于她父亲的贪婪。她若冷落他,他的人生会崩塌一半。

    他想,或者他应该与妻子更多沟通,关于有些事的考虑,他有诸多无奈,可他也意识到,如果是意识形态方面的重大差异呢?就像……他以前看待他的导师水书记,当时,那时怎么看水书记怎么是白脸奸臣。想到这儿,他不由一阵心惊,他的太太,会不会也像他当年看水书记一样地看他?他再想,即使时至今日,他又如何评价水书记的人性。扪心自问,他对水书记的人品评价还真不高。那么,而今他自诩水书记的嫡传弟子,旁人评价他,是否亦如他评价水书记?

    宋运辉虽然极其推崇水书记的手段,可毕竟并不认同水书记的为人。他注视着遥远的水书记,不由在行动决策时候开始顾虑。

    08

    杨巡很快打听到梁思申成功买下萧然在市一机的股份。他虽然不知道价位如何,但想到萧然当初肯以白菜价卖股份给他,当然梁思申所得报价肯定更低。如果梁思申能凭借自身优势再摆平日方,那么,这笔买卖的所得就别提了。他拭目以待。他甚至很怀疑,梁思申会不会趁此经济动荡时期,将日方的股份也抄底了。如果这样,他替梁思申算计,只要平价转手,她就已经大赚一笔。天哪,简直是玩家。

    可是考虑到宋运辉坐镇东海总公司。万一梁思申买下市一机,目的不是转卖,而是打算落地生根好生运作呢?他考虑到梁思申不是个能处理鸡零狗碎的人,他倒是想看看她下一步如何出手,他很有心再度提出合作。

    然而不用杨巡正儿八经拭目以待,第二天上班,杨巡便接到一条更加震撼人心的消息,梁思申进驻市一机,日方管理人员于会后退出管理。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梁思申真的也买下了日方的股份?杨巡好好地定下神来,才打电话去恭贺。

    反而梁思申奇道:“你在我身边安插着谁?千里眼顺风耳都不如你。”

    “你这么招摇的身份,用得着我安插人吗,一举一动都在全市人民眼皮子底下,难道以后市一机全归你?”

    “基本上,没问题了,是笔好买卖。”

    杨巡倒吸一口冷气:“日本人给你的,也是萧然那价?”

    “稍高,但还算合理。”

    “加倍,转手给我吧,我一次性付款,砸锅卖铁都得筹资一次性付给你。你拿着钱做你的下一笔大生意去,不要陷在那工厂的事务性工作里。”

    梁思申一笑:“再说吧,我还没头绪。”

    杨巡又提出:“或者你有很大计划,你可以考虑,我是这儿的地头蛇……你今晚有空没?我们见面吃饭详谈。”

    梁思申却半真半假地笑道:“你晚上不需要回家看你的宝贝女儿?”

    杨逦旁边听见电话,“嗤”的一声:“给拒绝了?认命吧,你们怎么还可能合作。”

    杨巡郁闷了好一会儿,但即使再郁闷,他还是写出一份方案,传真给梁思申,他建议梁思申将市一机的市区厂房置换到郊区,这地块与市中心直线距离近,又是面积巨大,好好开发起来,即使没有热点也可以做出热点,只要有能力有能量有资金,想怎么折腾那地块就怎么折腾。

    但梁思申只回电谢谢。杨巡很是失落。他从小杨馒头一步步地发展到今天,项目是越做越大,而今虽然看到很多赚钱机会,他也正着手操作,可缺乏挑战,总是缺少激情。可像市一机地块改造那么大的项目,一生人只要做上一个,到死都有吹牛的资本,那都是挑战极限啊。可是梁思申显然对过去的合作记忆犹深,杨巡无处着力。

    杨巡心里其实还有另一重考虑,以前与梁思申的第一次合作,他没规矩,坏了规矩,造成自己重大损失,也因此对梁思申心怀愧疚。他很想寻找机会,通过与梁思申的第二次合作,让他哪儿跌倒哪儿爬起。但这话他对谁都没脸说。

    他依然是后悔,可杨巡一边后悔,一边加紧做事。他浑身是改不了的紧迫感,总觉得生活是不进则退,他不敢耽于片刻安逸。

    09

    天气一天一天地热起来,蔷薇谢了,栀子开了,茉莉与玉簪也次第在夜晚开放。锦云里在梁思申的悉心操持下,自春到夏,鲜花不断。

    可外公却在这般典雅繁华中,想到粗糙的雷东宝,不知那个一会儿鲁智深一会儿李逵的汉子现在恢复没有,精神头如何,健康状况会不会比他这个老头子更糟?

    可是他现在懒得离开锦云里走那么远的路,他只好问宋运辉,雷东宝而今有没有音信。宋运辉告诉外公,他只联络得到韦春红,雷东宝一直不肯接听他的电话。他只知道雷东宝现在能走路了,神志完全清楚了,戒酒了,戒烟了,而今最大爱好是捏一把柴刀上山砍柴,一去就是半天,砍柴回来是劈柴,劈柴之后是烧柴,可以耐心地蹲灶窝里半天都不出来,人瘦了,落形了,嗓门小了。

    外公心说,什么嘛,这也叫卧薪尝胆?一个才届中年的汉子打算就这般无所事事打发后半辈子?年龄比雷东宝大一倍的他都还老骥伏枥,壮心不已呢。比如他最近非常关心长江洪水,待在电视机前的时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长。

    杨巡因关心经济形势而看新闻联播,捎带着也关注上了长江洪水。杨巡最先还看得兴高采烈的,对着电视上浊浪翻滚的画面大呼小叫,让任遐迩一起“观赏”。他告诉任遐迩,他以前所住的山村每到雨季,四周山上的水全部往底部村庄里流,他们经常是眼看着小溪里的水翻滚上涨,变成宽阔的大河。然后大河里的水漫开来,他们小孩子在水里痛快打水仗,那时候的水真清,打水仗乃一大享受,现在好生怀念,估计那什么洞庭湖鄱阳湖一带的孩子现在也可以狂打水仗了。当年等水一直漫到家里,大人们的脸上才严肃起来,带着他们背上家当顶一大块油布往山上躲。小孩子还高兴得稀里哗啦的呢,现在想起来都好玩。不过雨总是那样有规律的,下着下着,过了梅雨季就晴了。他估摸着电视里的浊浪翻滚画面到了七八月也得因为夏季来临降水减少而得以缓解,所以都没当回事。

    但随着雨没完没了地下到七月,杨巡不好意思再没心没肺地“观赏”了,他开始每天关注电视上的洪水情况。即使有时因为应酬错过新闻联播,回家还是会问一下那边情况如何,有无恶化。他没亲眼见识过山洪,却知道村里有几处遗迹,竟是山洪冲垮的石头墙。电视上的洪水若是决堤,沿岸百姓的家那就得跟他当年东北时期遭愤怒矿工洗劫的电线店一样,数年积累,一朝完蛋。他至今想起当年的困境还有点胆寒呢。他因此也不知脑子里哪根筋搭上了,特别关心长江沿岸局势的变化。今天一回家,任遐迩就告诉他,新闻播出了年纪那么大的朱总理亲自抵达重灾区探望灾民。

    杨巡当即感觉那边的境况可能比想象中更糟,要不然怎么会惊动总理大驾。他打开电视转了一圈,没看到类似新闻,就上楼洗澡,看过睡梦中的宝贝女儿小碗儿,下来正好赶上晚间新闻。同看一条新闻的上海的外公看完后严肃地瘪着嘴睡去了,这边的杨巡对身边的妻子道:“遐迩,我们刚才吃饭说到捐款了。他们有几个被各自的婆婆叫去要求捐款,饭桌上净听他们骂人,不肯捐,可都说这回估计逃不过,要不报个数字上去,回头捐不捐另说。”

    任遐迩奇道:“都那么有钱,捐点儿出来又伤不了筋骨,也忒鸡贼。过几天我们也得被找上吧,你怎么办?”

    杨巡道:“不过听他们一说,还真是那么回事。国家平时有好处都给了东海他们那些企业,要捐钱了才先想到我们,凭什么啊?我们个体户不偷不抢,猫角落里做边缘分子,前几年才被承认身份,让开私营有限公司。轮到捐起款来,怎么就那么认我们法人地位了?你说谁会一个电话请走宋总谈话,让他掏钱,即使让掏也掏的是国家的钱,他个人能掏多少?明显不公平。”

    “唉,是啊,每个月税费教育附加费城市建设费什么的我们私企从来不落下,可说起来我们私企好像是三等公民,这个不准入那个不准入,怕我们扰乱经济秩序,等捐起钱来又要我们做道德楷模,什么逻辑!”

    杨巡“扑哧”一声笑出来:“发牢骚也得听知识分子发啊,你这话放今天饭桌上,就把他们的盖了。说实话,我本来想怎么伸把手,今天听他们一席牢骚,我也气不打一处来。都当我们的钱是不义之财一样,以前拿个白条谁都敢上来收费,今天变成捐款了。就算退一步,要捐也得先找萧然他们那些人,他们那挣的才是不义之财,说什么也得捐点儿出去安慰良心。哪像我们提心吊胆挣这么点儿产业,每分钱拿出去都是割肉。”

    两个人夫唱妇随,同声共气。临睡,任遐迩却问一声:“这个月要不要拿笔现金出来放着?”

    杨巡抓抓头皮,再抓抓头皮:“真要做好人?”

    任遐迩莞尔:“真是,狗肉包子上不了席,肯定这几天得找你,你做好思想准备吧。”

    杨巡愣了会儿,连声说“睡觉”。今天这顿饭吃得,本来看电视看得满腔都是热血,硬是给吃出满腹的反社会来。

    隔天杨巡在酒店遇见宋运辉,却得知当天早上,梁思申买了一车子的消杀药品,带上刚从美国回来过暑假的宋引自驾赶赴九江了。杨巡想想那辆牛高马大的切诺基,心说那车真派上用场了。杨巡很想知道梁思申带去多少钱,但追问之下,宋运辉不肯详说,只说不是小数目。

    其实宋运辉不便将梁思申准备用于灾区的钱公之于众。梁思申的意图很明显,替她爸爸消孽。她不仅自己出钱,还大大勒索了梁凡一笔,倒是放过外公,还是外公自觉将钱奉上,因此她不肯留名,不愿公开,一切都希望悄悄地完成,谁也不惊动。宋引是听说计划后自告奋勇跟去做保镖的,爷爷奶奶好生不舍,但是爸爸鼓励,她几乎是在车上倒的时差。

    杨巡估计宋运辉嘴里的不是小数目应该起码十万起档。但再想到梁思申的大手笔,那个不是小数目,会不会百万起档?他都无心应酬,回家便告诉任遐迩,宋总太太估计捐了上百万,这还是保守数字,两人一时相对无言。

    任遐迩好久才问一句:“宋总太太的是不是不义之财?”

    杨巡摇头:“应该不会是,以前跟我合作的时候再怎么辛苦都不愿搬出特权,人这种性格应该很难改变。”

    任遐迩想了会儿,道:“他们国外的,慈善方面与我们很不同。他们那边的富豪经常回馈社会。小碗她爹,我们现在也算是有点儿头脸的,那个……虽然我们一肚子的反社会,可别为富不仁,我们也得有自己做人的准则。”

    杨巡虽然点头,可并没回答。他想到很多。他想到在正统社会里低三下四讨生活的日子,想到过去几乎遭全民唾弃的个体户生涯,想到虎口夺食般从萧然等强权手指缝里扒来钱财,想到那在计划体制下提心吊胆的生存,想到至今即使手头再多的钱也无法准入的某些商业领域。他想到他心中缠绕不去的恐惧,那是长期游离于体制边缘人的警惕,警惕任何可能致使擦边球变为违法的政策风吹草动……他能没有怨气吗?他即使再是人们口中的大老板,却依然似乎不受体制承认。他被那些个体朋友提醒,心里没法不对捐款要求产生反感。他不能总吃最差的饲料,挤出与人同样的奶,太不公平。

    可杨巡即使已婚,多少在心中还是把梁思申当作天上那弯皎洁的明月。对于梁思申的举动,他更一厢情愿地往好里想,往高里倾慕。想到梁思申和他看着长大的宋引而今正在奔赴灾区的路上,他有点没法将“不公平”三个字像前天一样理直气壮地挂嘴边上。他问任遐迩,究竟要不要捐。任遐迩奇怪他旧事重提,就说她的意思是,本来想捐的话,还是捐,别因为别人说几句话就改变立场,做事得听从自己的第一意愿。

    杨巡心中的天平摇摆着,但第二天被个私协会请去谈话的时候,他还是毫不犹豫地嘴上开了一张空头支票。他不甘心被那些人理所当然地要走一笔他的血汗钱。

    回来后正好有人找他询问市一机的相关事宜,希望杨巡这位众所周知的宋总老乡搭桥,向宋太太转达运作市一机的意向。杨巡绕过宋运辉,直接一个电话打到梁思申的手机。可三言两语,梁思申的话题就转到所见所闻上。

    “杨巡,不出来不知道,情况比电视上说的可能还严重。长江安徽段都没逃过,堤坝岌岌可危。”

    听着梁思申充满叹息的语气,杨巡忍不住道:“你帮我看看,我能做点儿什么。”

    梁思申道:“我原先想,先带上肯定有用的消杀药品,带着的钱到目的地再见机行事。现在看来都不用到目的地,凡是民生物资都需要,怎么,你也准备过来?”

    杨巡愣了一下,脱口而出:“这么花钱,不心疼吗?”

    梁思申不便解释她心中最强烈的本意,只得避实就虚:“东海公司号召捐款的口号说,拿出你的社会责任心来,奉献你的爱心。”

    杨巡笑道:“都这么说,可看到那些肥头大耳的人说这种话,你不觉得讽刺?不过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我信。”

    梁思申寻了一句开心:“既然相信,那么拉两车方便食品来。”但梁思申绝不相信杨巡这个把钱眼儿看得比天大的人会舍得花那个大钱。在她印象里,对于杨巡,做什么都好,就是别打他钱的主意。跟杨巡合作,根本不能有双赢这个概念,只能讲求奉献。

    杨巡却一根筋搭牢,认真上了,觉得好像是他对梁思申有了承诺似的,若赖账不做,他便是连这么个最后一次表白自己的机会也丧失了。他回头没二话,让任遐迩取出钱来,从自家市场里的批发商那儿用出厂价直接进了一卡车矿泉水,一卡车方便面,一卡车食油、火腿肠、饼干等物,一车防风挡雨的塑料篷布,装了满满四大卡车的货色,他亲自押车上路。

    不仅是所有认识杨巡的人,连任遐迩都惊奇,觉得杨巡这么做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清晨在市场门口统一装车时,一行四辆一汽卡车,非常威风。杨巡自己坐在旧旧的普桑里面,车后放满自家捐出来的旧衣物被褥,与妻子依依话别,东西还在装着,消息就一传十十传百地哄闹开了,连市场里面的摊主都围过来将杨巡当西洋镜看,因为都知道这人绝非善类。有头有脸的几个人笑话杨巡究竟背后是不是拿这四车货跟谁做了交易,却竟然没一个人表扬杨巡做得好。杨巡反而觉得自在,嘻嘻哈哈应付着,不料节外生枝,区委书记也闻讯赶来了。

    面对书记带着表扬的询问,杨巡竟然吭哧吭哧地应答艰难,先是避而不认,推说别人让买,书记就逼问别人是谁,杨巡想扯到梁思申头上去,却被杨逦大大方方地揭发。那书记是杨巡认识并友好的,见此好笑,索性打电话让电视台过来采访,让给宣传宣传。杨巡愕然,回头看妻子,却见她幸灾乐祸地笑,因一家人都知道他每天强调低调低调,最不愿做抛头露面的出头鸟,就担心给飞来横祸打中。一会儿记者扛着摄像机十万火急赶到,杨巡心里已经有了草稿。记者问他为什么,他说有人比他去得更早,报说前方缺粮,他才跟上。记者又问他那个“有人”是谁,他说他保密工作没做好被暴露,绝不能再招供那个“有人”是谁,大家不过是凭良心做事,都不想敲锣打鼓趁灾给自己脸上贴金。后面记者再怎么问,杨巡都装傻打浑过去,让他表现崇高非常勉为其难,让他装傻打浑他却是得心应手。最后还是书记说了几句场面话,杨逦也很体面很文艺腔地帮大哥唱了几句责任义务之类的高调,杨巡才千载难逢地红着厚脸皮在大伙儿的鼓掌起哄声中领着车队浩浩荡荡上路。他从倒车镜中看到的是刚才一直沉默的妻子担忧的目光。

    一直开到外环,杨巡才给任遐迩打电话,让她别担心,人家总理副总理都在都去的地儿,他也不会有事。他心说不到危难时候看不出真情,杨逦还在人前口若悬河,小碗儿妈更应该发言也肯定能说得铿锵有力,却一声不吭,杨巡很是感慨。互道珍重的话说完,杨巡一声“遐迩”,嘿嘿笑着却有点难以启齿,他的心情很愉快,又是非说不可。“遐迩,要早知道今天场面那么大,嘿嘿,应该组织一下啊。你晚上千万守着电视,不,你先回家试试录像机还好不好用,你把那段新闻录下来,全部新闻都一起录,以后给小碗看她爸……不行你拿摄像机对着电视机拍,最好双保险。我那些讲话不知道会剩下多少,弄不好都剩老四在说。”

    任遐迩听着发笑:“不不,你今天说的话才好呢,实在话,即使不上电视也没什么。小碗她爹,今天你真……怎么说呢,平日里大家围着你喊杨老板杨哥,都没今天来得风光。而且你表现得特别好,不虚伪,不浮躁,小碗懂事后看到这段录像,一定会为她爹骄傲。你心里高兴吧?”

    杨巡道:“没想到今天人模人样一下,还真挺高兴。你说我从小到大,没挨老师几次表扬,今天让大伙儿那么表扬,我手脚不知道往哪儿放了。”

    两人一齐大笑,任遐迩本来很担心杨巡一路的安全,这会儿也放松下来:“啐,才正经一会儿工夫,又贫上了。哎,小碗她爹,你有没有觉得其实我们也不一定得做边缘人物。说实在的,以前我对个体户的印象也不好,说起个体户就跟坑蒙拐骗联系到一起。个体户被边缘化,爹不亲娘不爱的,一部分原因还在自己平时的行为。即使你说那是给逼出来的也罢,你说呢?像我们今天这样实实在在负起区书记说的社会责任,谁还敢说我们的不是?头脸还是得自己挣,我刚才看着你那么登样,我也真欢喜,一边还替小碗儿欢喜,她爸多好。”

    杨巡听着更加欢喜,是的,今天还真有这样的感觉,好像狗肉包子上了台面。他自己刚才也是扬眉吐气的,他这回被示众得心里踏实,因此面对着电视镜头,他很有平常心,不用吹牛,不用浮夸,有一说一。说实话,这感觉真好。他想,这是不是走出边缘人物,拿自己当作堂堂正正的社会中坚?这几年,手头越发殷实,而弟妹们也基本上成家立业,对家庭的责任,他应付起来已经绰绰有余。或者,他是应该把责任心贡献出来给社会了。

    杨巡还没来得及与梁思申会合,他的四车援助物就已经送到前线撤离的民众手里。杨巡办事能力强,做出的事情有板有眼,很受当地民众的称道。但他一直没讳言他是个体户,听到大伙儿说现在的个体户真不错,杨巡心里想,正如任遐迩所说,头脸是靠自己挣的。就像过去银行不敢贷款给个体户,他说实话,那时也觉得贷款就跟国家钱落进自己口袋随时可以卷走一样,那时他这人还真不是很值得相信。不像现在社会渐渐规范起来,他的心态也渐渐稳定下来,就认识到人得有所为有所不为。眼下银行已经挺相信他,当然是看在他有家有庙的分上,这回他自发做了好事,应该给他的信誉加分了吧?看来回去还得好生修炼。

    杨巡并不是那种一腔热血冲上头脑就勇往直前啥都不顾的人。他自然不会忘记记挂自己能获得的好处。

    等他从长江沿线奔波了好几天回家,晒得泥鳅一样地又上机关办事,他得意地发觉大伙儿对他的态度有了变化。有人虽然开玩笑说他跟着电视上的副总理一块儿变黑变瘦,可是言语间少了轻佻,多了尊重。杨巡因此也不知不觉地言行扎实大气起来。以前宋运辉曾教导他到一定阶段后别再对人低三下四赔小心,现在看来,光有财力做底气不够,心里也得有口真气才行。

    不久,杨巡对任遐迩提出组建集团,规范管理的设想,或许他心中某些无名的恐惧,真正走到阳光底下并不成问题,他要为自己争取社会认可。

    但是杨巡的豪情壮志没亮相多久,都还没放到家庭会议上与杨速杨逦讨论,他就已经把组建集团的设想打包封存到心底仓库“梦想”一栏。他头脑还没发昏,并不会以为凭他个人努力一小把,社会环境就会仙女点化一样地发生瞬间改变。他全身多的是小辫子,他依然担心太过招摇会引得有些人气不过清算他的旧账。他最终还是没弄什么集团,但开始设计企业管理的规范化,结合逐步完善起来的劳动人事制度,制定内部员工的福利保障。

    10

    梁思申知道自己手不能扛肩不能挑,又是外国公民,留在前线只是累赘,而且她也知道更多的志愿工作在以后。沿路了解情况,通过梁凡与当地有关人员获得稳固通信联络之后,她反而先杨巡一步带领宋引回家,通过电话电视继续关注那边的灾情。

    回家整休不久,经宋运辉多方了解确认那条古栈道犹在,他们一家四口如期上路了。

    八月天,清晨已经骄阳似火。一家人绕过肮脏的几家小厂,跃过厂后隐藏堆积的工业垃圾,才终于见到蜿蜒山道就在眼前。宋引激动得振臂高呼:“爸爸老家,我来啦!”可可被姐姐的举动吸引,小人家好热闹,也跟着一起喊,与姐姐比谁的声音大。两姐弟放虎归山一般,两个大人扯都来不及。

    宋运辉面对似曾相识的山野,面对一双活泼可爱的小儿女,面对如花似玉的太太,心中生出无限感慨。二十年弹指一挥间,故地重游,物是人非,舜华潜改。想当年走出山道,抱满腔豪情万丈,今日来思,原以为不过是携家带口了太太一个心愿,不料触景生情,无法不感叹如今胸中尚存几许当日同学少年心,他真的变化很多。

    梁思申见山道有一米来宽,路面犬牙交错地铺着鞋底磨圆的山石,年久失修,山石东一块西一块,小儿缺牙似的。奇的是山路上面只有零星几棵小草夹杂于石缝,其余几乎寸草不生,而山路两边却是藤萝薜荔,一棍打将下去,草虫漫天乱飞。她与小姐弟一样,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原始的山路,兴奋之下,“嗖”地冲前面与儿女并排去了,留宋运辉发了会儿呆,才快步跟上。

    很快便跳跃着走过一座由两条石板拼成的已经歪斜的小桥,一家人转入满眼葱茏的山谷。山路变为一边是曲折欢唱的小溪,一边是草木葱茏的山壁。宋运辉不敢大意,连忙小跑上去拦住前面三个。他是农村长大的孩子,知道这种天气下,山路行走最怕蛇虫,尤其是这种有溪水的地方,更是蛇虫出没重地。他这么一说,连梁思申都逃到他身后,只除了可可还无知无畏。

    除了宋运辉,其他三个都拿这一路当玩儿,尤其是宋引,看见一朵花,就问爸爸这叫什么花,看见一粒果儿,非要问能不能吃。宋运辉的水平仅仅停留在能不能吃上,其他一概不知,于是大家都很遗憾。太阳热辣辣地烘烤着山谷,空气中蒸腾着花草的清香,耳边流淌着潺潺的水声和幽幽的鸟鸣,还有两小儿的叽叽呱呱。终于对花草的认识告一段落,宋引忍不住问:“爸爸,你小时候真的从这儿走出去赶火车吗?为什么不到公路上坐汽车?”

    梁思申自作聪明:“爸爸家那时候经济紧张,而且那时候走路没我们轻松,爸爸要挑一只皮箱,一捆被子,还有很多碗啊杯子啊等生活用品,是吧?而且爸爸那时候才跟高一生那么大,还小呢。”

    宋运辉解释道:“对的,那时候不仅爸爸家里穷,大多数人家普遍没钱。经常一个月的工资吃饭零用下来,手头紧巴巴的,只剩一块两块钱了。可那时候一张到市里的车票要五毛钱,一家人送我,来回就得半年积蓄。乘不起,只好摸黑靠两只脚走路,完全靠天上星星月亮照明。幸好那时候大家都烧柴草,山上给搂柴草的割得寸草不生,连蛇都没处窝,一路才有惊无险。那时候我们穿的是自己编的草鞋,还不舍得穿布鞋或者塑料凉鞋,怕一条山路走下来鞋底给走坏。走出山才收起草鞋,换上体面的鞋子。可你们知道吗,因为穷,还有其他原因,为了让爸爸读大学,姑妈放弃体检也放弃前途,唉,否则,姑妈不会那么早逝。”

    宋引听得似懂非懂,回头问梁思申:“Mum,你呢?”宋引总被可可追问为什么喊他的妈妈为阿姨,宋引解释不通,又是与梁思申非常投缘,在可可滴溜溜的大眼睛追踪之下,改口叫梁思申Mum,算是折中。

    梁思申惭愧:“我生在特权家庭,从小穿皮鞋和白跑鞋。”

    宋引想了想,道:“我也是生在特权家庭,我从小坐爸爸的车子,别的小朋友都没有,爸爸,那不好。”

    宋运辉走在前面挺不好意思的,幸好大家都看不到他的尴尬,他岔开话头,道:“那时候很多人一辈子没有走出过大山,没有电视,看的电影是翻来覆去的几部,大家都不知道好的生活是什么,但都懵懂地认定只要靠参军或者考大学走出山村,做上干部就能有好生活。听大哥说他当年是凭着在县小学操场一口气跑一万米不倒,被征兵的看中了去,算是找到活路。我当然只有考大学一途。没想到走出农村走进城市,全不是自己心中以为的世界,生活一下乱套了,每天接触的都是新事物。思申,那时候也不大会深入判断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只是疯狂地学习学习学习,什么都新奇什么都有一套道理,结果学得一肚皮的良莠,非常神奇,就是从这条山路走出去,好像走进一个新世界。”

    两小儿都听不懂,也不爱听,梁思申知道这话是跟她说的,道:“算不算迷失?”

    宋运辉想了想,道:“不知道,但心里一直有一根弦:求知,前进。我记得那时候一下涌进来大量西方思潮,打得人眼花缭乱的,还真够让人迷失。”

    梁思申笑道:“李力曾经推荐他收藏的《走向未来》丛书,我没想到他也看这种书,而且几十本全部通读。这个人,可惜走了歪路。”她说的时候见丈夫回头一笑,她也会心一笑。宋运辉都没从她眼里看出一丝不好意思。

    宋运辉道:“对,那时候大家面前忽然展现一个新世界,有人裹足不前,有人勇往直前,整个社会忽然不再是一潭死水,于是导致人与人之间的差异越来越大,差异又逼得人无法安于现状,即使再胆小安稳的人也不得不想方设法跟上发展,整个社会充满躁动。有大哥率先走出农村改革一步,有大寻成了迷惘一代,有杨巡成了个体户,还有那时候很有争议的双轨制,真可谓摸着石头过河,思潮千姿百态。”

    梁思申道:“混沌初开。”

    “更像宇宙大爆炸,到90年代后反而单纯起来,一心一意搞经济,至此方向已经非常明确。”

    梁思申会心点头,但立刻叫道:“可可别钻草丛里去。”

    可可正追一只蚱蜢,哪里肯罢手,梁思申只得飞扑过去,先将蚱蜢逮住,交给可可玩,可放手才想到,天哪,她抓了昆虫,心里这才后怕,似乎手里都是毛茸茸的触感。忙展开手心细看,还好,什么刺都没留下。小心看可可,却什么事儿都没有,捏着蚱蜢的两只大腿玩得开心,连宋引都避开三尺,黏到爸爸身边,不敢再接近可可。梁思申心想,可可到底是男孩子。宋运辉今天一心一意探索自己,忽然想到李力从那时候开始在唯利是图的路上走得越来越远,他自己呢?他若有所思。

    宋引忽然道:“我一路看到好几只塑料袋了,我们可不可以都捡起来,扔垃圾堆里去?”

    梁思申忙道:“好建议,我们出于安全,把登山杖够得着的垃圾捡起来,其他只能等它们自己风化。”

    宋运辉从身后双肩包里掏出一包零食,每人手里分一块蛋糕,这样就空出一只可以盛垃圾的塑料袋,宋引拿着塑料袋便有了副业。宋运辉从纷乱的思索中拉回自己,笑道:“早先不会想到塑料袋会成为污染,最早时候一只塑料袋洗了再用,非要用到千疮百孔才舍得扔掉。没想到现在成为公害,还有下面的溪水,小时候走这条路不用带水壶,这种水都是可以拿来直接喝的,现在谁敢喝?还有流经小雷家的河,我出去读大学的时候,全村洗碗淘米都在那条河里,现在恐怕连鱼都找不到了。”

    “连你在东海初期发展的时候,可能因为资金紧张,也对东海的环保不大以为然,更不用说小雷家。”

    “咦,你怎么知道?”

    “可可爷爷说的,他说刚搬来的时候,海鲜可好了,可等东海的设备一开动,后来吃到嘴里的近海鱼虾都有一股气味。我只要照着时间推算一下,特殊时期,那就对了,我前儿跟你说的,先破坏,后修复,很消耗,你还不认。”

    宋运辉回想一下,才道:“是的,那时候资金非常紧张,唯一庆幸的是物价在那时候停止前一段时间的猛涨,才没超预算太多,但也不得不从附属配套设施下手节约,比如生活配套,还有环保配套,现在说起来,做了亏心事似的。”

    “极速发展时期,总是因经济飞涨带来的兴奋掩盖伴随极速发展产生的大量社会问题,可问题总是要揭盅,不是你的个人问题。”

    宋运辉回头一笑:“你替我开解,还绕到那么远地替我找理由。”

    梁思申一愣,憋了好一会儿,才道:“我在给自己找答案,我经常在想,你是那么好的人,为什么有时候也能做出不可告人的事来?”

    宋运辉闻言不由站住,一张脸唰地红了。梁思申见此,上去轻轻抱住他。

    可可不知道爸爸妈妈忙什么,见此夹到两人中间,大声道:“可可也要亲亲。”宋引正用登山杖戳到一只塑料袋,闻言忙道:“先亲我,先亲我,我最辛苦。”

    宋运辉被儿女打岔消去尴尬,忙招呼大家捡一棵大枫树下歇息补充能量,反正不急。两夫妻各自拿出包里的食品,巴不得大家赶紧多消耗点,省得肩上背着辛苦。宋运辉等喝下几口水,冲梁思申笑道:“我越想越险,你要是心里有疙瘩又埋在心里不说,只看着我越来越厌恶,怎么办?”

    “我肯定不瞒你,我相信你。”

    宋运辉一笑,心里没底,这会儿他自己心里都一片混沌。

    四个人休整后继续上路,翻过一座山头,下坡就松快许多,身边都似能生出风来,很快就走出山路,来到一处群山环抱的村落。那村子自然不如小雷家富裕,一望过去,田野还在,嫩生生的稻秧映立水中。随着他们的脚步踏上田间小路,前面的青蛙纷纷从路沿草丛跳进水里,“扑通”声不断。三个城市长大的看着好玩,宋引更是弯腰跟一只埋伏在水里的青蛙对视许久,又是装鬼脸又是装恐吓手势,青蛙却岿然不动。

    走出农田就是民居和晒场,阳光下的晒场满是夏收打下的金黄稻子。晒场阴影处猫着的农民看这一队离奇闯入的陌生人,这队陌生人则是在宋运辉的带领下研究稻谷是怎样长在稻草上,农民又是如何用手摇的稻桶脱粒。一帮人都感到非常新奇,轮流将晒场边闲置的稻桶摇了好几圈才肯罢休。而这时四个人都已经给热得面如白灼对虾。

    走出晒场,可可就骑到了爸爸肩上。宋引小声问梁思申,可不可以找地方乘车,太热,不知道会不会中暑。梁思申也有些担心,可是见丈夫兴致勃勃,她也正有兴致着,就好言劝慰宋引,风景还在前头。宋运辉在前面听见,回头道:“我们坚持一下,翻过前面那个山头,看到没?就是小雷家了。走到小雷家,我们的任务算完成。”

    宋引吐吐舌头,又跟梁思申轻道:“Mum,奶奶说过,爸爸是个累不死的,我早知道爸爸不会答应。”

    梁思申看前面骑着个可可还脚步稳健的丈夫,满脸笑意。丈夫重视她的意见,看来他今天想到的真多。

    翻越第二个山头,又是夏天最热的下午,四个人都感到辛苦,连可可都在爸爸肩上晃得心慌,要求爬到背上。宋引在刚才的村子里把垃圾袋扔了,这会儿也不提再捡塑料袋,埋头闷声爬坡。宋运辉身上背着个可可,到底是辛苦,说话的劲头也减了,小心找路,还是走在前面。梁思申接手了丈夫的双肩包,一个人背两只包,此时备觉辛苦。四个人只要看见山路边有遮阴的大树,就扑去好好喝水好好歇息。大树大歇,小树小歇。

    宋运辉坐在大树下大歇时,喘着粗气告诉梁思申:“翻过山头,再往下点的缓坡上,以前那儿有个大坑,是挖泥做砖干的好事,我那年春节回家,姐姐去市里接我,那年雪好大,我们走回来特别辛苦,结果滑进那坑里了,是大哥拉我们上来,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虽然我们……可我还是想,那次要是没见到就好了。”

    “那是。”梁思申知道宋运辉指的是他姐姐的早亡。

    “可是……唉,说不清,命运啊,认识大哥,也是我的荣幸。”

    宋引开始担心能不能爬到山顶,好在可可休息了一会儿,又想自己走路,于是一家人互相提携,吭哧吭哧地终于爬到山顶。

    宋运辉忍不住快走几步,叉腰站在山顶,也不顾头顶烈日炎炎没遮没挡,站住不动了,看小雷家在脚下一览无余。但梁思申却和宋引皱眉交流着上来:“什么味儿?”“好像是小雷家的臭味儿。”“怎么会这么臭?大杂烩臭。”可可也闻到了:“屁屁味儿,臭。”

    宋运辉却兴奋地指点着道:“看看小雷家,面目全非了。”

    宋引道:“一点不好,又臭又脏。”

    宋运辉不服,跟女儿争辩:“怎么不好?你看,工业遍地开花,屋顶下是现代化的机器设备,看看那边,是多么整齐的民居。”

    宋引也不服:“不好,就是不好。爸爸你回头看,后面的村庄多干净,多安静,画儿一样。小雷家呢?又臭又脏,而且还有黑烟囱。这样的环境不适合居住,人住在这儿会生病。”

    梁思申问:“以前的小雷家也是像刚经过的村庄一样的田园牧歌吗?”

    宋运辉自己也察觉到刚才的兴奋其实更多的是来自故地重游:“唉,以前,几乎差不多。”

    宋引道:“那姑父做错了,他把好好的地方变得这么糟糕,变得没法让人类居住。”

    宋运辉笑道:“又来一个学成归国的小梁思申。”

    梁思申一笑:“赶紧下去,太晒了。”

    可是一路之上,宋引坚持不懈地指着地上的垃圾,说小雷家不好,指着手臂从树叶上沾染的黑灰,又说小雷家不好,这也不好,那也不好,一直说到山脚下。大家赶在进村前先在一棵树下整理仪容。宋引不肯在脏石头上坐下,又捏着鼻子以示抗议。宋运辉只得严肃地对女儿道:“把手放下,这儿有很多爸爸的朋友,你这样子很不尊重人。”

    “我必须诚实地表达我的不满。”

    “还没臭成那样,放下。”

    宋引见爸爸是真的严肃,挺怕,只好放下,但白了爸爸一眼。宋运辉严肃地解释道:“这是农村发展的局限……”

    “如果是这样,宁可不要发展。”宋引还是坚持。

    宋运辉道:“我们先不急着赶路,我们来说说为什么要发展。吃不饱的时候,风景再好,有没有用?”

    宋引道:“为吃饱,环境却变得又臭又脏,可能还致癌、短命,那么吃饱又有什么用?”

    梁思申本来从不打断父女俩的争辩,但见两人一个坚持自己的世界观,一个对小雷家饱含情感,互不相让,只得插话打圆场:“我们别只看到浅表的一面,猫猫,我们更要看到人的思想进步。小雷家的开放、富裕,带给小雷家人丰富的物质生活之外,也带来对外界的广泛接触和认识的机会,他们的思想因此得以越过大山阻挡,走向全国,走向更高更远。他们思想的改变,又反过来指导他们对生活对工作的态度。最近最明显的表现是,他们懂得争取自己的权利,懂得抗争不合理的管制,他们还懂得很多很多,这都是封闭在前面一个画境般的村庄里所做不到的。听懂我的意思吗?”

    宋运辉最明白梁思申的意思,他指的是村民对雷东宝自发自觉的反抗。宋引则是似懂非懂地点头。

    梁思申看着心说,估计以前宋运辉也是这么绕晕的她,不由心里觉得好笑,她现在绕晕他女儿,哼!她接着说:“既然他们进步,他们懂得更多,他们就会凭自己的判断,为自己的生活做出更好的选择。你要相信,进步才能开启民智,民智的开启更促使进步。所以小雷家以后会自我纠正,走得更好。”

    宋引想了会儿,才慢慢点头:“好吧,他们以后会不臭不脏。”

    “不仅如此,还会更好。”宋运辉补充。

    宋引小大人一样地道:“那希望他们懂得更多。”

    宋运辉这才欣慰地与妻子交流一下目光,带领一众走进小雷家。

    如同预期,不,甚至超出预期,他们受到比雷东宝主政时更热烈的欢迎,但是他们没多停留,只是客客气气地与鼎立的三足打过招呼,便去山上拜祭了宋运萍,下山后挡不过红伟的殷勤,由红伟亲自驾车送他们去杨巡老家。

    宋运辉借着倦意,不大说话。他虽然对雷东宝和小雷家之间的事情不予干涉,但并不表示他支持,他不愿搭理红伟等人。车到最后一道山坡,宋运辉示意红伟停住,他要徒步走进去。红伟很是不解,但不敢用强。

    四个人于是继续走路,可可又回到爸爸背上。

    这段路不短,夕阳西下,他们拖着长长的身影,走得残兵败将一般,都眼巴巴看着平地里的村落,希望最近的一幢房子就是杨巡老宅。梁思申等一辆晚归的摩托从他们身边经过,忽然对宋运辉道:“我有些明白杨巡的性格了。”

    宋运辉道:“我一直理解他,可有时又爱又恨。如果不是你们合作的事,我对他的欣赏可能会更多一些。”

    梁思申点头:“他那么小的时候,挑货物从这边走出去做生意,即使只是才走我们进来的这一程,那得多少狠心才走得出这重重山峦。那样的狠心……今天我自己走过才知道。”

    宋运辉道:“小杨肩上有一大家子等着吃饭的嘴。”

    梁思申沉默,心中的某一块开始隐隐松动。

    当四个人在来过一次的宋运辉带领下终于来到杨巡家老宅面前时,天色已经暗淡下来,家家户户的门窗透出深深浅浅的灯光。

    宋运辉拉住妻子和女儿,对着空无一人却满是柴垛的院子,对着敞开的门和门里传出的孩子叫闹声,静默了一下,声音略略提高,喊了声:“大哥,我来了。”

    他看到雷东宝瘦得走形的身子迅速出现在门口,背着光,却还是挺拔如铁塔。

    他忽然想到梁思申在小雷家村口说的那些话,大哥现在也懂得更多了吧?既然懂得更多,不管以后大哥再掀轰轰烈烈,还是从此泯然众人,应该都属于大哥雷东宝更好的选择。

    一丝清凉的山风突破炎夏的闷热,送热烈拥抱在一起的人们进去房间。

    外面,群星在天幕运转,一年一年,生生不息。
白领情缘美丽的儿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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