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得先把阿云嫂子这边的事儿摁住,别让他们在这事儿上折腾。”
毕晶手指轻轻敲打着桌子:“不然,我们要准备对付的人太多,不好办——先弄住一头是一头。”
见陈慥轻轻点头,毕晶精神大振:“那么,蓬莱知县容易搞定不?”
陈慥摇摇头:“那厮就是一个喜欢投机钻营的小人,利用一切机会想往上爬。一见到废除那道诏令的旨意,就立刻动了心思——不然我也不会这么容易就说服了他。”
妈的,还不都是你惹出来的麻烦?不如说你们臭味相投!毕晶瞪他一眼。
要威胁这家伙不难,难的是,自己这帮人不能在这边久待,谁知道自己走了之后,这厮会闹出什么花活来?就算找不到阿云的人,趁这个机会四处追查,从而掀起一场风暴,也不是不可能。
那么,要摁住他,只有从官面上打主意了。
“那么,登州知州呢?”
陈慥听他提起知州,想了想,终于点点头:“登州知州赵偁,倒是个正人君子,官声很好,也乐于为百姓做主,由他来施压,应该可以。”
有用就行!毕晶长长松了口气,但陈慥随即就又摇摇头:“但赵偁此人,年纪已经不小了,而且此前多在地方任职,最高差遣也只是个河北转运使。恐怕……”
毕晶点点头:“你的意思,是他对中枢影响力有限?就算能压下阿云的事情,但如果朝堂之上有什么大的纷争,他使不上多大力气?”
“是。”
“这个……”
毕晶微微闭上眼,时间不长,猛然睁开眼道:“我倒是想起个人来,这件事,绝对帮得上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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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西有台,名曰超然。
高台依城而设,高三丈有余,台面宽阔,宽近十丈,长竟逾五十余丈,中间只有一座殿阁。虽然不事雕琢,亦无华美建筑,但巍峨耸立,令人神往。悬于台头的“超然台”三个大字,径过数尺,飘逸中见厚重,观之令人忘俗。
通往台顶的石阶上,十几个男男女女正一边登台,一百年说笑。中间一人,年方五十许,方巾长袍,衣带当风,容貌清癯,须发飘然,正微笑着倾听身边一中年人说话。
那中年人身着绯袍,神态恭敬,笑道:“南望马耳,常山,东临庐山,西望穆陵,北俯潍水,这超然台地势绝佳,足见坡公之高明。而坡公‘物非有大小,自其内而观之,未有不高且大者也’,以及‘以见余之无所往而不乐者,盖游于物之外也’等语,广为传颂,亦可见坡公雅量高致,足令天下景仰。”
“坡公”笑笑,面露感叹之色:“一别近十年矣!当日修葺此台,雨雪之朝,风月之夕,余未尝不在,客未尝不从。撷园蔬,取池鱼,酿秫酒,瀹脱粟而食之,真可谓不亦乐乎,乐哉游乎!”
拾级而上,转眼登顶,坡公眼前忽然一亮,惊喜道:“此石仍在?”
大步走到中间一块石碑前,念道:“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乐,非必怪奇伟丽者也……夫所为求褔而辞祸者,以褔可喜而祸可悲也……彼游於物之内,而不游於物之外……方是时,予弟子由适在济南,闻而赋之,且名其台曰‘超然’,以见余之无所往而不乐者,盖游於物之外也……”
一边念,一年感叹不已。那绯袍中年人笑道:“何止此石尚在?坡公请看,这台上,诸般石刻,可还眼熟?”
坡公四下一望,果见台上石碑时刻,大小错落,触目皆是。紧走几步,来到最大的那一块前。只见上面飘逸的行书刻着一阙词:、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
高处不胜寒。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
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
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坡公驻足碑前,吟哦良久。他身旁一个十二三岁少年羡慕道:“爹爹,这便是您怀念二叔那片水调歌头吧?写得可真好……”
“阿过你忘了?”一个稍大两岁的少年惊讶道,“前番过润州,中秋之夜登金山妙高台赏月,袁綯叔叔曾歌此曲来着?”说着调皮一笑,“啊我忘了,当时你睡着了,没听见。”
阿过啊了一声,面露遗憾之色,随即又气鼓鼓瞪着眼道:“哥哥你总揭我短……你干什么不叫醒我?”
“呵呵。”坡公也笑起来,摸摸阿过的脑袋,俄尔点头慨叹,遥望西南,目露怀念之色。良久才谆谆道,“迨儿,你如今学诗小有所成,他日无论作诗还是为学,抑或是为人做事,还要跟多多学学你二叔。”转头对年纪稍小的阿过道:“过儿,这话也说给你听。”
两个少年躬身称是。那大一点的“迨儿”又笑道:“爹爹前日不说我‘君看押强韵,已胜郊与岛’么?父亲大人汪洋恣肆,我是学不来的,勉力远追岛瘦郊含,能学到二叔的皮毛,已是侥幸了。”
坡公呵呵一笑:“那你也不用过谦了!”慈爱之色,抑郁言表。
往下一块石碑看过去。
“我公厌富贵,常苦勋业寻。
相期赤松子,永望白云岑。
清风出谈笑,万窍为号吟。
吟成超然诗,洗我蓬之心。
嗟我本何人,麋鹿强冠襟。
身微空志大,交浅屡言深。
嘱公如得谢,呼我幸寄音。
但恐酒钱尽,烦公挥橐金。”
当看到这首五言诗时,坡公笑起来:“这首也在?那么,潞公那一首,没有刻上么?”
绯袍男子笑道:“怎么会?您看,在这里……”
顺着绯袍男子的指点,坡公转向右面一块碑,看着上面的文字,再次曼声吟哦:
“莒侯之燕处,层台逾十寻。
俯镇千乘国,前瞻九仙岑。
勿作西州意,姑为东武吟。
名教有静乐,纷华无动心。
凭高肆远目,怀往散冲襟。
琴觞兴不浅,风月情更深。
民被裤襦惠,境绝枹鼓音。
欲识超然意,鸰原赋掷金。”
吟毕,摇摇头失笑道:“潞公此诗,不应居于吾下。”
绯袍男子道:“文潞公学力深厚,诗作自然高明。不过若论超然么,呵呵,谁叫此台名唤超然台,乃是坡公亲手修葺的呢?”
坡公深深看他一眼,呵呵笑了两声,也不在意,说了声:“霍太守也学会‘呵呵’了……”
待绯袍男人又呵呵笑起来时,又顺着石碑一块块看了下去。
只见这一首道:“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气与点酥娘。尽道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笑时应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那一首说:“春未老,风细柳斜斜。试上超然台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寒食后,酒醒却咨嗟。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又一块极高大的石碑上又刻着:“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
林林总总数十块石碑,或长或短,或大或小,或诗或词,每块碑上所刻,诗句固然令人击节赞叹,几欲放歌,书法也是或飘逸或沉雄,与诗句相得益彰,令人赏心悦目。
几十块石碑看完,坡公游目四顾,神情似有所动。
当坡公浏览碑刻时,两个女子一直陪在他身边。见他若有所思的不足模样,年纪稍大些、约三十几岁的夫人轻轻叹了口气,道:“这里,似乎少了一块呢。”
绯袍男人左右看看,没有接话,神色略微有些尴尬。但那妇人已经轻声吟哦起来: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只吟得两句,已经神色悲伤,再也说不下去。
“十年生死两茫茫……”坡公重重叹了口气,“十年,又是十年了……”
那妇人轻轻叹口气,对绯袍男人道:“劳烦太守,也将这一片镌刻了,立在此处吧……所需工料,有我们支付。”
绯袍男人沉声道:“好。”
坡公转过头,抓住妇人双手,深深注视着她,缓缓道:“闰之,谢谢。”
妇人缓缓摇头:“无须言谢。姐姐知道你这般挂念他,九泉之下,也自当欣慰。”
见气氛渐渐沉重起来,绯袍男人急忙岔开话题道:“坡公请看,此台高而安,深而明,夏凉而冬温,加之这些碑刻,十年来,此地已为密州游览之胜景,百姓无事时,时常携家眷到此游览,这也是坡公的遗泽了。”
坡公深深吸了口气,振振精神,举目四望,脸上惊奇、欣慰之色交织:“哦?果然如此,你看,下面这么多人?”
可不,此刻台下,正有无数人,从四面八方,向着超然台赶来,手里,还都拿着各色鲜花。远远望去,小山里,城墙下,人影如蚁,绵延不绝。
坡公望着这不绝如缕的人影,面有感叹之色道:“当年,余既乐其风俗之淳,蒙密州父老不弃,亦能安予之愚拙,实为轼之荣幸。然能于无意间为父老遗此风物,可谓无心插柳。”
随即又道:“也要多亏霍太守年来辛劳,百姓方能脱于贫困,可谓有德政于民也。”
那霍太守急忙道:“坡公谬赞——您还是直呼其名罢,晚辈可当不起坡公尊称。”
坡公笑笑,从善如流道:“骞甫过谦了。这几日见密州黎庶安定,百业振兴,足见骞甫”
霍骞甫愉快地笑起来:“晚辈自知密州以来,常自追慕坡公为民之志,战战兢兢,不敢稍有懈怠。然材质愚钝,何能及公之万一?密州百姓有今日之安定,实赖坡公大德。”
坡公严肃起来,摇摇头:“我辈为官一任,自当造福一方。只可惜,某能力所限,未能令百姓安居乐业,实有愧于官家重托,有负父老之望……”
“不然!坡公何出此言?”霍骞甫却是执拗得很,大声道,“当年密州蝗灾旱灾交相为患,岁比不登,盗贼遍野,狱讼充斥,公私匮乏,民不堪命。若非坡公上书求免秋税,密州百姓何以度日?若非坡公亲下农田,与百姓协力除蝗,又常登山秋雨,蝗患何能缓解?这山上的雩泉亭,便是见证!”
霍骞甫越说声音越大,竟至面红耳赤,仿佛对面不是做了那么多善政的坡公本人,而是无端抹黑的喷子:“若非坡公宽严并济、赏罚分明,盗贼何以一时尽除?若非坡公费尽心力,大兴水利,密州全境,何能尽承余泽?”
说着忽然指指台下,大声道:“坡公还记得这些人么?”
坡公神情一动,向台下望去,只见超然台畔,不知何时已聚集了何止成千上万人。这些人有老有小,有男有女,但以少年为主,他们手里或捧着鲜花,或携带香烛,或挎着提篮,人人精神激动。
坡公明显想到什么,忽然激动起来:“他们……”
“这就是当日密州数千弃儿,和他们的养父母!”霍骞甫沉声道,“当日密州疲敝,百姓无以养家活口,乃至弃婴遍地!若非坡公以米数百石别储之,专以收养弃儿,并明令告示,收养弃婴者,官府月给六斗,密州数千弃儿,早填沟壑矣!”
“老父母在上,受我等一拜!”话音未落,台下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呐喊:“太尊大德,永世不忘!”
老父母一般用来称呼县令,但这成千上万人,同时以这样一个不怎么呵护潜规则的称呼,显然,是因为他们将坡公真正视作再生父母了。惊天动地的呐喊声中,上万人无论男女老幼,齐刷刷跪倒在地,向着台上高呼不已,有的甚至哭得几乎晕倒在地。
“折煞下官了,快快请起!”坡公激动得难以自持,颤抖着身子高声叫道,“各位父老,可还好么?”
台下轰然应声:“好!老父母好!”
“好好!”坡公大声道,“父老们好,我便好!”
台下一个健壮中年男子大声道:“老父母一去十年,我等日日感念!今日重睹公颜,公风采依旧,我等欢悦无已!愿公身体康健,福泽无穷!”
上万人又齐声高呼:“身体康健,福泽无穷!”
坡公看着眼前这人山人海,心情澎湃,高声道:“多谢诸位父老!这就请上台来,咱们共叙旧情如何?”
那中年男子大声笑道:“这上万人齐上高台,怕不把台子压塌了?”
轰然大笑中,这男子叫道:“列位大人饮宴,小民不便叨扰!我等自携得粗食村酒,为列位大人寿!”说着一摆手:“都拿出来啊!”
“好!”
台下上万人轰然答应,纷纷打开提篮,从里面取出瓜果梨桃各色水果,以及炊饼面食各色小菜,打开粗陶瓦罐,露出清浊不一的土酿。一时间,台上台下,果香饭香酒香四溢,仿佛缭绕在整个天地之间。
“好!好!”
坡公对台下频频点头时,霍骞甫也命人将原本摆在台上殿阁内的宴席抬出来,摆在露天之下,靠近城头的一侧,这才相邀坡公。坡公对城下百姓拱拱手,这才和两位夫人、两个孩子,与霍骞甫以及几位属官和当地名流士绅一起入座。
见台上已经就坐,一种百姓也纷纷将食物摆开,席地而坐,互相招呼着吃喝起来。
一场别开生面的盛大会餐,就此开始。
漫山遍野席地而坐的百姓,带来了虽然简谱却花样百出的吃食酒浆,你一言我一语,欢笑不绝。还特意选了十来个身强体健、腿脚利落的男人,将台下食物流水价送上台去。
而台上的坡公,也频频举杯,向台下示意。每一次,台下百姓都轰然叫好,笑着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时间一长,台上台下,俱已半酣,于是台上觥筹交错,欢笑不绝,台下成人呼五和六,儿童追逐笑闹,方圆数里之内,欢声笑语,一派热闹而和谐的景象。
眼花耳热之际,坡公忽然手持大杯,高声叫道:“今日之会,堪称盛世,当不亚于昔日羲之兰亭集会,曲水流觞,信可乐也!”
台上台下轰然应声:“人生至乐!”
更有人大喊:“还请坡公赋诗以记之,歌舞而咏之!”
坡公更不推辞,一伸手哈哈大笑:“笔墨伺候!”
早有人奔跑着取来笔墨纸砚,一人捧着砚台侍立在侧,一人捧着厚厚一摞纸站在旁边,两人将纸展开,高高举着,面对台下。
此刻台上台下,都知道坡公不但要赋诗,而且要当场书写,不禁一起瞩目,先是兴奋地交头接耳,随即大气都不敢喘,生怕打扰了坡公的文思,那罪过可就大了。
要知道现在眼前这人是谁啊,那是数百年来不世出的大文豪、大书法家,被王安石成为“不知几百年方能出此人物”,在世人心中不亚于李谪仙的坡公、坡仙!能现场目睹他老人家赋诗挥毫,这辈子都没白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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