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为始皇帝所轻,为天下人所笑,陷入了万劫不复之境,连父亲也几乎放弃了他,任他在家中做闲差,郁郁不乐。
是胡亥重新提拔了他,让他将上郡兵,委以重任。
不管原因如何复杂,妹婿,同时也是二世皇帝的这份情,王离一直记得。
父亲不幸病逝,他悲痛欲绝,又深恨有人暗暗说的“通武侯败于黑夫,失南阳。”
所以他想在武关之战证明自己,证明王家人从未输给过黑某人。
却不曾想,黑夫以匪夷所思的方式,彻底击垮了他们的士气和城墙……
那之后王离已是凭着从大父、父亲处习得的本能来治军的,欲用严刑酷法重新凝结纪律,不曾想适得其反,为黑夫一煽动,竟酿成炸营之祸,全军十万人,不战而溃……
到现在,他不服也不行了。
“我的确并非将才。”王离闭目长叹。
“想必后世之人说起王离,会说,这又是一个马服子赵括,我的作用,只是成就了黑夫百胜之名……”
战不能胜也就罢了,连在其他方面,也要备受敌人和自己人谴责,到头来,履行职责的他,反倒成了罪人。
王离感觉,自己好像又一次迷路了,在黄沙漫天的塞北,失去了方向,本以为在做正确的事,却撞得头破血流……
过了一会,就在敌人要正式发动进攻时,就在众下属要按捺不住以刃相逼时,王离终于睁开了眼。
“降旗……”他说道。
“什么?”周围太过喧嚣,都尉、司马们没听清。
“降旗!”
王离嘶吼着下令,在众人反应过来,欣喜地去降那大旗时,王离盯着越来越低的他,眼中含泪,喃喃自语道:
“先帝,陛下,王离无能。”
“父亲,大父,孩儿无能……”
篆字秦旗已落,叠好之后,王离紧紧将它贴在胸口,目视周遭追随他入蓝田的数千人。
“开城!”
“汝等,向武忠侯,投降!”
先是一片沉寂,旋即欢呼响彻城中。
“秦人不用再打秦人了!”
”可以回家赶走楚人了!”
众人皆向外,向着大门而行,唯独王离,夹着那旗帜,默默反向而走。
“走罢,都走罢,各归其家。”
而他,却是终究回不了家的。
必须有人,为这场溃败负责。
“受命而不辞,敌破而后言返,将之礼也。故师出之日,有死之荣,无生之辱……”
“四十馀日,军饿,赵括出锐卒自博战,秦军射杀赵括……赵括虽无能,却能死军,王离虽然连四十日都没撑下来,尚不能马服子,然亦能死国!”
当蓝田县大门缓缓开启的时候,当士卒们纷纷扔下兵刃,抱着头往外走的时候,王离,则回到了室内,铺开篆字秦旗,跪在它上面,三拜之后,又将那把胡亥任他为大将军时所赐之剑,横刃抹向自己的脖颈……
“从此以后。”
“王离,再不会再迷路了!”
……
七月初一傍晚,蓝田已下。
黑夫骑行到那辆被沉默的北军士卒推出的辎车上,那上头躺着一个人。
却是王离……
小小王将军面色惨白地躺在上面,喉咙有一道剑伤,身下则是被他鲜血染红的篆字秦旗。
黑夫多心,问旁边一人道:“是被人所杀伪造的伤痕,还是……”
“是自杀。”做过许多年令史的军正乐只看了两眼,就确定了死因。
黑夫颔首,再看着这面孔,不由想起二人初见时。
“这便是新来的中郎户令?初见殿堂之高,感觉如何?”
章台宫中,一个声音从侧后方传来,黑夫一回头,却是一个嘴上无毛的小将,个头与他相仿,头戴板冠,英姿勃发,手扶着佩剑,身后还跟着一队穿披精甲,手持大戟,威严赫赫的郎卫……
十二年过去了,王离虽然为边塞风吹日晒,相貌成熟坚毅了些,但脸上的自傲与倔强,却别无二致。
尤其是死不瞑目的时候。
这是第几个因黑夫而死的故人了?
黑夫叹了口气:
“好生收敛,归葬频阳。”
又看向旁边一人:
“王翳。”
“诺……”骑兵都尉王翳声音有些沙哑。
前脚才叹完气的黑夫漠然道:“王离不尊父命,助纣为虐,今又畏罪自杀,当除其爵禄,但频阳王氏,依然是大秦的显赫望族,当传百世富贵的功臣……”
他拍着王翳的肩膀笑道:“从今日起,你便是频阳王氏新家主了!”
“可千万,勿要让本侯失望啊!”
……
七月初一夜,蓝田告破后,俘虏也收容完毕,北伐军是时候迈向下一步了。
所有部将都期待地看着黑夫,眼看靖难即将功成,他们知道接下来自己做的事,将名垂青史。
而被武忠侯点名分到的工作,更将决定未来众人功勋高低……
黑夫只会挑最合适的人,做最适合的事。
“都尉小陶、军正乐,汝等带着两万人,留下来看管俘虏,好生抚恤,告诉彼辈,不日便可返回家乡,抵御楚盗,以防其生变。”
这是捞不到大功劳的活,换了旁人可能会失望,但小陶只是诺了一声。
黑夫又点了垣雍:“司马垣雍,汝带五千人,同李于去废丘救李斯。可得将大秦的老丞相保护好了,我重整朝纲,少不了他协助!”
“都尉陈婴、假都尉吴广,军正丞去疾,汝三人带两万人,去骊山,接管那些刑徒,勿要使之生乱,更要保护好始皇帝陵寝,敢冒犯者杀无赦!”
“辛夷,汝与司马鞅有旧,为我去杜县见他,说其投降,若是不降,则东门豹、梅鋗将兵两万攻之!”
“还有望夷宫,伪帝奸佞尚在那边,王翳、季婴、摇毋害,汝三人带车骑五千去!”
黑夫还格外嘱咐尖嘴猴腮,干脏活也不挑的季婴:
“记住,胡亥要死的。”
“而赵高……我要他活着!”
“季婴明白!”
这一分配后,还剩下的,就只有不到两万人了……
这些人已经在庆幸自己成为幸运儿了。
黑夫的目光,穿透广袤的关中平原,越过灞桥,迈过渭水,落在北方。
十二年前,刚打完灭六国之战的他,也站在玉暖生烟的蓝田北眺,希望能看到那座瑰丽的城池。
如今,它更今非昔比:十二万户迁至城边,人口突破百万,里闾相邻,蔓延数十里,骑马都得两天才能绕个圈。
在始皇帝的意志下,无数文明奇迹拔地而起,巨大的十二金人屹立咸阳宫前,巍峨宫室在北坂高耸,海量财富汇集在渭水北岸,三代和春秋战国的所有智慧结晶,都珍藏于御史府的图书馆……
那是华夏文明最璀璨的和氏璧、随侯珠……
也是这个时代,世上最伟大的城市。
“一年多前,在江陵,南征军更名北伐军时,我说过的。”
黑夫回首,望向身后的两面旗。
一面是书有“北伐”两字的军旗。
另一面是隶书秦旗,那是他们这些“新秦人”的标志。
“这新旗帜,不止要插在江汉,还要插上南阳、武关,插到咸阳城头!”
“今日,黑夫说到做到了!”
在万胜的欢呼声中,黑夫跨上大马,昂扬前行:
“随我北上……”
“进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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