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那天被项燕派去阻拦蒙武的景氏族兵,景睿被蒙武阵斩,景驹则带着数千人向东逃走,可能要去下邳。
除了这两支外,其余楚军,仓皇四散者无算,大多失去了建制,多者千余人,少者数十人,没了项燕,他们就失去了团结的主心骨,也被秦军打丢了魂,均丢盔弃甲,星散而遁。
有的逃往附近的楚国城邑,如视日周文者,则带着部分人逃入了山林,秦军也懒得去追。
但黑夫的好运气,似乎都在夺旗之功里耗尽了,散开后向北追击的他,没逮到什么大鱼,只砍了百余级楚人溃兵首级,还在次日傍晚时分,遭遇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
狂风大作,闪电划破阴霾的天际,骤雨倾盆而泻,地面顿成泽国,黑夫他们只能停止追击一队百余人的楚人溃兵,找地方避雨时,却发现前方是一座连地图上都没有标注的小邑……
“这地图也太马虎了,只画到县一级,一些道路是错的,这小邑也没有标注,幸好大战已经结束。”
牡也不扛旗了,而是为黑夫撑着这年头的雨伞“盖幔”,黑夫也让季婴收起地图,让众人加快脚步,去占领这座小邑避雨。
“若是有楚军溃兵在里面,正好又多了些首级。”
不过在杀入这座只有百余户人家,墙垣不过一丈高的小邑后,他们发现,这里别说是楚军,连人影都没有半个……
等黑夫他们径自开进这里最大的屋舍躲雨时,发现这里的人撤的很匆忙,连晒在外面的衣裳都没来得及收。
过了一会,奉命在邑内寻人的东门豹抓了一个一瘸一拐的五十老汉过来,那老汉身穿褐衣,可见十分穷困,还抱着一个年幼的小女娃,三四岁左右,她很害怕凶神恶煞的秦军,躲在老汉怀里抽泣不停。
“老丈,我且问你。”
黑夫让众人不要吓他们,和善地问道:“这邑中之人都去了何处?”
楚人老者不曾想,眼前这黑面秦吏的口中竟蹦出了地道的荆楚话来,一时愕然,半响后才讷讷道:“听闻蕲南那边打大仗,邑主害怕被波及,便带着邑中百姓逃到泽里去了……”
他所说的泽,当是位于蕲北的那片沼泽,山林沼泽,通常是百姓躲避战乱天然的庇护所,毕竟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军队开过,为了就食于敌,每一粒粮食都会搜走,跟蝗虫过境没什么不同。
“你为何不去躲避?”黑夫继续问道。
“老朽腿脚不便,走不远,再说还有女孙要照顾。”他的腿的确一瘸一拐的,想来是受过伤。
“昨天和今日,可有楚兵逃入此地?”
老翁搂着小孙女,仿佛想要尽力将她藏好,低头道:“无有……”
“率长,看我找到了什么!”
说话间,季婴却兴奋地跑了过来,他们在这老汉家中,还搜到了几件藏在草丛里的带血甲衣,毫无疑问,这是楚甲!很显然,老者说谎了,小邑里不仅有溃兵进入,还被他收容救助过!
“这又如何解释?”
老汉面如死灰,喃喃道:“那些都是本邑的子弟,败退后逃回此地,我总不能看着不管,便让他们扔下甲胄,也进泽中去了……”
黑夫这时候发现,老汉的眼睛,从始至终,一直在往秦卒腰上挂着的骇人首级上瞥。
“这是你女孙,汝子何在?”
老汉抱紧了孙女,以低沉颤抖,却又压抑着一丝愤怒的声音道:“出远门了!”
“哦,难道不是也加入项燕大军,对抗秦军了!?”
黑夫此言一毕,秦卒们面露凶相,将剑抽了出来,吓得那小女孩哇哇大哭!
“吾子的确在楚军中,但其的同伴回来说,他已陷在军中,八成是死了。”
老者有些绝望地跪地,连连稽首道:“我听汝等说话,也是荆人啊!还望可怜可怜,若要杀,便杀我,绕了我女孙,让她留在此邑,待其母归来,她因怕被秦军掳掠侮辱,也跟着众人去了泽中……”
只是一家普通的楚人民户而已,儿子被征召入伍,战死于战事里,家里只剩下瘸腿老翁孤守,瞧他那腿伤,说不定也是许多年前的战争里,被秦军兵刃所伤。
这场战争,楚国动用了十分之一的人口,虽然民夫大多在项燕撤离时留在了各地,或者提前逃散了,但其中死伤者,当不下十余万,所以在楚国,这样的家庭还有很多。
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室中更无人,惟有乳下孙……
而他们,不巧,扮演正的是侵略者的形象。
“从今以后,汝等也是秦人秦民了。”
黑夫默然良久后,说了这么一句话,比了比手,让手下人收起兵刃:“罢了,将这爷孙二人关在屋内,等吾等离开时再放出来。”
是夜,雨一直在悉悉索索地下着,夜深了,秦卒们说话的声音逐渐消失,只隐隐约约能听到,关着那爷孙俩的室内,传来低微断续的哭泣声,不知是在哭去了的儿子、父亲,还是在哭什么?
到了次日,天气放晴,黑夫带着人离开了这座小邑,准备带着百余首级,返回大部队交差。
在离开之前,他在自己的马车上,重新摊开了那幅很不精确的地图,将昨天经过的小路,还有这座不起眼的小邑标注了出来,并在旁边用细小的字写出了从那楚人老翁口中问得的名字:
“大泽乡!”
距离楚军覆灭,项燕战死的蕲南仅三四十里,便是大泽乡!
这是一切结束的地方,也是一切开始的地方。
历史上,楚国的火在此熄灭,但灰烬里的星火,却依然在此重燃?
黑夫回过头,看着渐行渐远的大泽乡,还有出来后远远看着他们离开,眼神中已不知是畏惧,亦或是仇视的爷孙俩。
他仿佛看见,一个幽灵,一个名为国仇家恨的幽灵,已在荆楚之地上徘徊,经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