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当空。
蟹妖活了两百年,自诩见过不少世面,比寻常村夫那是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可是眼前的奇景,它此生还从未见识过——时间已近子夜,黑夜笼罩整个青州城,平时到这个时候,就是最喜欢趁夜寻欢作乐的花花公子们也到了酒醉归宿的时刻,大街小巷只有巡逻的更夫走动了,但是在今晚,每条街巷上都蜂拥着无数的人头,大声议论着这前所未有的景象——整座奇云峰被无数飞舞的白色花瓣包围着,在一千个太阳的照射下通体白得放光,仿佛整个变成了一座通体晶莹剔透的巨大白色琉璃宝塔。
“瓜子!茶水!糖果!”“猪头肉!喷香的猪头肉!”“香煎小鱼儿~香煎小鱼儿~”“酒~青竹居的好白酒!”小贩们挑着担子推着小车在人群当中挤来挤去地做生意,而结果也如他们所愿,住户们把桌椅板凳都搬了出来,一边谈天说地,一边大嚼刚买来的夜宵,彼此交换着对此事的意见:“肖家一准儿是有喜事!依我看,他们的老祖大概是要大婚!咱们老百姓结婚,都要在门首扎个彩楼,这真仙结婚,还不把整个奇云峰都好好整整?”
“依我看,他们是要办个大大的祈福法会,你看这不每层都点起大油灯了么,还有天上的那些!”另外一人则想到了其他方面:“这些油灯怕得有缸大!”
“缸大?老兄你真是没有见过世面!这可是真仙肖家!怎么会只有缸大,你当是你家做法会啊,他家每一个啊,都有船那么大,灯绳比缆绳还粗,都是新丝做的,里面满满地都盛着香油,不,是顶好的奶油,都按夷外人的法子用油和了糖、鸡蛋,拿胭脂海草染了色做了五色花,什么牡丹啊,芍药啊,都做得跟真的一样,包管你们用鼻子碰到都分不出真假来,又香又甜,吃一朵呀,包你多活一年,他们就拿这花点起来……这就是派!知道不!”马上就有人顺着这个猜测绘声绘色地讲了起来,好像他亲眼所见一般,勾得旁边两个孩子都爬上了门首的歪脖树,流着口水望向那被一千个“盛着好看又好吃的奶油花”的“大油灯”照射的奇云峰,连桌边现成的糖果都忘了。
“啧啧”蟹妖还是第一次踏进青州城的大门,它当然知道青州城里能窥破它幻术的真仙比其他任何地方都多,所以从来也没动过到青州城里捡漏的主意,万一被人家当漏捡走了熬成蟹壳汤就不妙了……“笨蛋!笨蛋!不要老想着熬汤!”它脑海里仿佛有个声音在啰嗦,然而它身边就够嘈杂的了,所以蟹妖再一次无视了这警告。
乌吉达在人群中大步向前走去,蟹妖跌跌撞撞地跟着走在后面,比起真仙来,这个小姑娘更令它感到恐惧,恐惧到连逃走都不敢的程度,毕竟真仙如何厉害它只是耳闻,乌吉达的厉害它是实实在在地领教过的。
和它不同的是,乌吉达不但知道青州城的正确方向,而且还仿佛知道青州城街道分布的正确位置——刨去有一两次她不耐烦地一拳在墙上打出个人形洞不算——总之他们这晚的游历好像没遇到什么阻碍——给墙破洞这种有利于交通和通风的工程在往日可能立即激起狗吠随之就是更夫报警的锣声,而在今晚,大街小巷沸腾的人声遮盖了一切动静。
终于,乌吉达的脚步在一座高大的建筑面前停下了。
蟹妖松了一口气,随即它知道自己错了。
乌吉达把一只手贴在墙上,念出了一个字,整面墙就“化”走了,就像,就像整面墙是用盐砌成的,忽然遇到大量的水一样,蟹妖的大脑只能想得出这么一个形容,而实际过程比盐遇到水化得还快,几乎在乌吉达念完那个字的同时,那面墙已经不剩下什么痕迹了。
而蟹妖希望自己从来没听到过那个字,它想象不出任何词语,无论是水族的还是人类的,能够形容那个字,或者是那个字给它带来的无与伦比的恐怖。乌吉达所预言的青州城的毁灭和这个字比起来究竟哪个更可怕点呢?它不知道,事先有选择的话,它愿意为自己暂时的失聪付出一切代价,其实,它都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有听到那个字,蟹妖一族的听力按说明明没有那么好……
乌吉达向它打了个手势命令它在外面等,于是蟹妖安心地在旁边趴下了,它很高兴自己不用参与到接下来的任何事里。就连它也明白,乌吉达在此处用了与刚才不同的“开门”方式,一定是因为这里有着什么……和其他地方不一样的东西,至于是什么,它也很高兴自己不用知道。
夷人女祭司踏进了刚刚被她不通知就强拆了后墙的建筑,身为女祭司,她可以感受到这里供奉着某类神灵,即使没有那种强烈的预感,没有她新得来的能力,空气中陈年的香火气息和塔楼上响动的铃声也能让她猜出这建筑的大致用途,天下神道之间都有共通之处,比如若是要沟通异界就必须用火、水和声音,一个地方祝福得久了,这些都会与众不同。
她走过一个又一个空旷寂寥的院落,每一扇门扉上都贴着新鲜的封条,上面盖着鲜红的官府大印,终于,她在一个不大的庭院前停下了脚步。
庭院中有一棵槐树。
槐树根部周围的砖块是被粗暴地砸开露出泥土的,槐树根部的泥土还散发着新鲜的湿气,这是一棵原来没有,而刚刚被移栽过来的槐树。
树上吊着两具尸体。
一具是风铃祠的前庙祝,他的尸体上贴着官府的宣判书,历数他收受贿赂勾结邪教的罪状,警告任何人都不得擅自将他放下,另外一具,则是……刚刚上任的新庙祝。
树下,站着一个年轻的僧人,身披灰炮,面如莲花,眼似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