些在他们眼里如蝼蚁猪狗无异的百姓放在心上当一回事。
但宣仲安是知道的,最明显的是,他的轿子要是路过百姓居处,会有人跟他的长随侍卫打招呼,朝轿中的他问候,原因是那些新进的官员尊称他为老师,新进的官员把他当恩师,在外也如此宣称,老百姓人云亦去,也就把他当青天大老爷了。
他以后玉面阎罗的名声,到现在也没人愿意说起了,即便说起,也说他杀的是贪官……
这种改变,即便宣仲安这种从小大起大落数回了的人,也觉得命运真是个玄妙的事情,他当两部尚书的时候,以为自己从此踏进的是无边炼狱,从没想到他连头都没回,有人就已让他立地成佛。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反过来说,水能覆舟,也能载舟。
遂这些新进的官都叫他老师了,他们上门来拜年,宣仲安也见了见他们。
宣仲安这个人,就算上有父有母,外还有外祖姜家相帮,但他少年时过的也是颠沛流离,辗转去过很多的地方,这见的多了,不可避免的见多了太多人的运气,这心里想的也不再仅仅只是他个人的命运了,所以在先帝手中,他就是自身难保,也因过往所见到的事,他就是装疯卖傻,也想在那个皇帝手中争一争,争得一时是一时。
活到一定份上,站到了一定的高位,这人就不仅仅就是自己的了,宣仲安就如是,他不再是那个需要苟且偷生的侯府长公子,但他承担的,所要承受的,其实并不比以往的要轻省,反而因为地位的晋升,责任更大了。
责任一大,平衡的也就更多,更不敢轻易动弹,人是怎么一样一步步被束缚的,宣仲安现在最明白不过。
但见过这些新进的官员,宣仲安发现,这些青年才俊远比他以为的还要更脚踏实地,他选中他们的一个原因就是他们是贫寒子弟出身,知道世道的艰难,就是当官了,对着与他们父母无二的百姓也会有恻隐之心,但他没想到,这些人比他更知道这个国家的弊端在哪,他们对改变这个国家有诸多的想法,也知道现在圣上与他这派官员的不容易,他们甚至说愿意减少俸禄,与圣上和天下同甘共苦同进出……
小官员的俸禄本就不高,宣仲安没附应他们的满腔热忱,这些出身不好的官员,有着比官宦子弟更易满足的胃口,有着比他们对这个国家更为赤诚的忠诚,但热忱是过不了日子的,他们就是为了热情甘于清贫,他们的父母妻儿未必就受得了。
宣仲安从小经事,他知道事情一旦沦为高谈阔论,那就离塌倒不远了,事情从来不是靠热忱和想法能解决得了的,这些官员活着并不是仅他们自己个人在活着,他们身后还有人,这些人要是日子过不好,足以影响他们的为官之路,这不是他们的想当然就能解决的。
他跟这些人开始深谈,谈起了圣上与他对这个国家的展望,谈起了他对他们这些新进官员的指望。
“你们这些父母官日子过得都不安足,何以带着百姓过上富足的日子?自己的家都安不好,我也不会相信你们会对百姓尽力。”
一屋不扫何以平天下,宣仲安对那些崇拜他的才俊们如是说:“你们远比我想的要为这天下着想了,我要做的,就是带着你们这些对这国家一腔热切的同僚,为这天下尽出自己的那份力,只要尽力了,你们就是我大韦最好的朝廷官员,大韦最夯实的基石,我们尽力了,就会为后人铺好路,为后人表率已是功德无量,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
宣相又道:“你们甘于默默无名,以天下为己任,已是我大韦福运,宣某在此谢过诸位,朝廷不会减你们的俸禄,等朝廷与百姓度过了这难关,年景好了,还会给你们加俸禄,宣某只愿各位安稳生活,与宣某一道为这天下献出己身一生之力。”
宣仲安与这些人说的话,很快就在这一拨新进官员当中传遍了,这正月朝还没上,宣相的美名就传遍了京城上下。
玉面阎罗成了玉面仁相。
宫中宝络闻到此名,有些吃味地跟皇后娘娘讲:“怎么谁都喜欢他?”
皇后娘娘扭过头,忍笑不已。
宝络也只是有些吃味而已,他其实在民间名声也不差,也不知是怎么传出去的,现在民间都叫他宝络皇。
宝络皇,现在落在皇家祖谱上为秦络的宝络很喜欢他这个民间的名字,如若天下百姓都叫他宝络皇,他还真的愿意当他们一辈子的宝络皇,哪怕再难当,他也愿意为这个名字死死霸着这个位置不动弹,哪怕想推他下去的人无时无刻在黑暗中紧盯着他,不放过他。
人心是最难控的,如之前被宝络推出来的陈太妃主掌过后宫,尝过权力的滋味不想轻易退下,谁曾想她曾小心翼翼在后宫呆了十几年只为生存的胆怯与谨慎;如张才人手下的一个被先帝折辱过的女官想当后妃,在与宝络更衣时对其挑逗勾引,不复之前的恭敬谦卑,宝络冷眼看着这些人,心里清楚他只要当这皇帝一天,他身边只要围着人,这种人就会不断地出现,事情会不断地发生,他此生难以过上真正清静没有别有用心的日子。
他很清楚,也就亦发对皇后掏心掏肺了起来,他跟皇后娘娘道:“我这辈子都不会辜负你,来多谢你愿意进宫来陪我一辈子。”
宝络皇说来是个不擅言词的,而皇后娘娘恰恰是那个被他简单的几言几语就能打动的女子,皇帝只说了两句话,皇后娘娘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末了因为哭得太□□,有些不好意思,几天都不敢直视皇帝的小眼睛。
这厢正月一过,朝廷也上朝了,许双婉也得知她许家的那位兄长已经丁忧回到京城了,这时候她也才得知,她母亲早早就回来了。
没出几天,她母亲病重的消息传到了侯府来,她的嫂子亲自到了侯府,说母亲病重当中甚是想她,想见她一眼。
侯府不放她进去,许秦氏甚至跪到了侯府的面前,侯府的人当下就把她扶起,好言相劝了回去。
许秦氏当下就回去了,但第二日又来了,又是苦苦哀求,还磕头不止。
在她第二日也来了后,许双婉知道现眼下处理这事只有一个最为稳妥的办法,那就是暂时离开侯府,或者离开侯府避一避;不过还有一个就是如他们所愿,去见她不知道是否病重的母亲。
许双婉哪方都没选,而是叫来了姜家大舅母。
姜大夫人进了侯府,不知道许家那边是不是得到了什么消息,这天许秦氏没有来,她没来,姜大夫人也没走,在许家住了下来。
娘家大娘又来了,宣姜氏是又担心又高兴,担心的是自己会做出什么让大嫂不喜欢的事来,高兴的是有人陪她,可以一同与她说说话了。
现在儿媳妇事多了,而且还要带孙儿,孙儿现在大了闹得慌,儿媳妇为免扰她的清静,就不像以前那样带着望康来守着她了,侯爷不在家的时候,没人陪的宣姜氏也觉得有点孤单,现在能天天见着大嫂,自是高兴不已。
宣姜两家一直守望相助,以前是姜家护着宣家,现在宣家起来了,姜家更是不差,姜大夫人的三个儿子一人已为机要内臣,一人二月就要离京远赴他州为重县县令,一年只等来年春闱高中,再被择选入朝,族中子弟现在也各有各的出路,姜家儿郎前程远大,姜家家族比之以前更为和睦相守,姜大夫人身为姜老太爷的长媳,姜家的当家夫人,在族中备受尊重,姜大夫人受了好,自也是愿意帮着侯府解决点小事情,这住下了就住下了,怕外甥媳妇为难,就算对小姑子还是看不上,但看在她也是女主子的份上,也还是与她尽力平心静气地相处着,一时也没打算回去。
许双婉请回了一个能帮着她处理许家问题的人,这头,她也收到了清心师太要带着弟子云游四海的消息。
清心师太说是云游四海,实则是带着庵中愿意跟她离开的弟子远去他乡,找一处能容下她们清修的安身之地。
许双婉因此去宝寺诚心请回了一尊观音像,放在了檀盒里,另外,她备了一百两的碎银和五百两的银票。
一百两是让师太们在路上能用些粗茶淡饭,五百两,重建寺庙的时候或许会用得着。
她也不能给多了,多了,师太就不会受了。
许双婉在京郊处相送她们,清心师太只拿了她一百两的碎银,分给了身边的人依作她们傍身之用,至于许双婉所说的重建庙宇的银钱,她没收。
“已从霍施主那得了不少银两,慈心庵因她而落,有一朝一日,普心庵也会因她舍的银两而起,一落一起,我等与她的因缘已断,”清心师太喊了一句佛号,垂眼看着手中念珠道:“往后那慈心庵已非慈心庵,师祖师傅等金身我们已经请在了身边带走,许师妹已无需顾念旧情。”
许双婉因她的话怔忡了下来。
清心抬眼,看到她的双眼流出了泪,她念了一声佛号,与对面那难掩悲伤的秀美女子微笑道:“众生皆苦,你匍匐而行,也不知哪日才是你解脱之日,师姐此行前去,也许你我此生难以再见,但还请师妹知晓,无论慈心庵,还是普心庵,你与道,与师傅都将伴随清心此生。”
她会到死都记得她曾有过这一个师妹的。
“阿弥陀佛。”说罢,清心双手合掌,朝她躬下了身。
就此别去。
“阿弥陀佛……”她身后,跟随她的弟子也躬身跟着念道了起来。
许双婉双手合掌弯下腰,泪流满面。
“阿弥陀佛。”她道。
大道难寻,路上被妥协牺牲的,不知几许。